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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子岁，五儿履直，肄业县立中学。曾寄自述，令其时时省览，以资儆惕，讵为陈校长谦夫所见，编作校以符运动之旨。公暇浏览载籍，修养身心，藉得开卷有益之助，他若教育公益等事，力所能及，勉力为之。一事即成，亦感兴趣。至于声色之娱，博奕之戏，素非所好，非矫情也，聊适中讲义。自愧无德无文，未免贻笑方家。厥后陈校长力劝付印，分赠亲友。战事起后，因循未果。今重加校订，并增演稿两则，及抚孙日课，赧颜付印，藉正有道，不暇计言之鄙陋。惜乎陈校长已归道山，不及目睹已。

余家遭洪杨之役，先人遗产，荡然无存。余父性刚峻，不谐俗，郁郁不得志，仅以岁俸所入，勉强度日。幸其时生活程度不高，赁居藕田墩，年纳租只五贯耳。光绪丁丑余诞生后，余父营业停顿，坐令于家，亘六年之久，岁无所入，家用虽极俭约，而柴米油盐，缺一不可。世态炎凉，借贷无门，赖余母针黹所入，敷衍日用。如此苦况，余母无一言。尝有一日，告贷不得，无以为炊，余年少无知，饥甚，呼母曰：“人家饭熟矣，何余家尚不举火？”余母急止曰：“毋狂呼，今朝姑以饼饵充饥。”因予钱六文，命外出市饼，余父母及姊皆忍饥至晚。余书至此，不禁泪下涔涔已！

甲申春，余父承林韶斋表叔之介，至甬招商局司会计，一家始免饥寒。久处穷厄，偿宿逋，赎质物，仍拮据异常。时余八岁，入塾读书。师为陈小楼表叔，年送束修两贯。自今视之，可谓奇薄。顾在当时，余家又多一项开支，固煞费张罗也。是年，值中法构衅，法舰炮击镇海口。慈与镇接壤，风声所播，纷纷迁避。余母将余挈诣赭山外祖母家，赭山离城十里，乘舆苦无资，步行则乏力。乃以篓箩二，一置重要物，一以坐余，雇人挑往。阅二月归日又大病，几濒于危。余姐年十六，即于是年于归同邑郑氏。

丙戌春，余父改就上海新康洋行司会计，仍由林韶斋表叔为之荐保。所入不丰，犹赖余母以女红佐之。曾记余母以绣品三事，嘱送某巨室。余以贫窭子，不谙巨室气派，举步径入，遽遭阍者诃斥，愧愤交集。归途自语：他日得自营堂构，或可雪此奇辱，亦解嘲之意也。余十岁改从朱雨亭先生读，每年只送钱三贯。十三岁改从何幼鹿先生读，每年只送束修银四圆。自八岁就傅，至十五岁冬学业，前后八年，束修总数不满五十圆，因陋就简，从可知已。

当入塾读书时，未能专心一志，其间亦有大原因。家境困苦，差遣无人，凡日用之购求，亲戚之馈遣，无一处，无一事，不以余充其任。在余家以贫苦子弟，得能读书，已属幸事。而他人视之，复何怜惜。其能青眼视者，族珊磬叔祖，及戚林韶斋表叔而已。

辛卯，余年十五，承韶斋表叔既荐且保，得入上海协源钱肆学业，拜余姚沈文灿先生为业师。贫家儿初见钱庄，规模宏大，惊喜万分。其中伙友多富子弟，衣服华丽，举止阔绰。而余则寒素布衣，相形未免见绌。但余心知足，不敢非分妄想，终日服务。行有余力，晨则习字，晚则学算，不稍怠忽。从前钱庄墨守成规，即各种日报，亦不许学生观看，其思想之旧可知也。月得钱三百，谓之月规，未敢浪费分文。一身衣服皆自沈濯，月尚余钱百枚。凡有辛苦职务，余皆乐承其乏。盖以荐拔少人，不能不勤勉从事，势使然也。年终复得津贴八元，次年春，即封寄余母，以佐家用。余母正在穷境得之藉应急需。

癸巳冬，祸起不测，余父患病甚剧，新康行内不许居住，不得不迁往他处，以资医疗。余父所患之病为气喘。甫登舆，气即上冲，欲语不能，乃送四明公所养病室小憩。犹冀延医调治，转危为安，讵知夜半十一时，竟溘然而逝。时为十二月十四日，享年五十有八，呜呼痛哉！向使余父不就洋商，不宿行内，何至扶病移居，天假之年，亦未可知。乃百身莫赎，抱恨终天，年甫十七，即为无父之儿，能不悲哉！余父殁，附身殓具，一无所备。年少何知，仓皇莫措。韶斋表叔慨然借贷，得以成殓，暂憩柩于公所。次日奔归，泣告余母。举家号泣，几不欲生。

甲午正月，甬沪航轮开班，余即返沪供职。余父既殁，余家种种所需，遂由余一人负担。四月间，协源拨给花红银四十圆，遂奉余父灵柩，运回慈溪祖山权厝。家贫力薄，不克成礼，迄今追思，负疚良多。忆自余父故后，负债五百余金，幸假诸戚好，不急急责偿。是年余得俸钱三十二贯，钱业旧章，凡学业以三年为期，年贴四贯，嗣后以此递加。余得此数，已属格外优待。因知得钱之难，更兢兢自守，不敢妄费一钱，内而顾家，外而应世，幸免十分竭蹶，亦赖余母主持家政之有条理也。

劂后，自知能力薄弱，对于公事，则竭力经营；对于友朋，则一意融洽；对于文字，则虚心请益。至今日稍能一知半解，未始非当年苦学之功效。然读书无多，一握管未能畅所欲言，悔已晚矣！

戊戌娶汝母，年二十有二，自纳采以至迎娶，费银五百圆。是年内因藕田墩旧居不敷，迁居至桂花厅对面石桥内，年纳租金十二圆。次年己亥，将宿债悉数清偿，皆由近数年来铢积寸累，勉了此愿也。

庚子秋，余外祖母与余姊先后病殁。时北方庚子倡乱，上海风鹤频惊。金融事业，关系重大，余不能归里视殓会葬，殊为缺憾。余外祖母青年矢节，嗣续无人。当余家困苦时，时赖接济。此恩此德，未敢或忘。是以至今每年清明祭扫，与余家先茔一式，示不忘也。姊氏长余七岁，余幼小多病，余母终日劳劳，余之一举一动，皆姊氏提之携之。是年姊氏之殁，殁于产中。得信之下，悲肠欲裂。辛丑冬，余妹归同邑徐氏，因处境不甚裕如，妆奁甚略，此心亦终觉怏怏也。

溯余自学业后，十年之间，历充帐房信房，均为经理信任。因此更觉自加谨慎，不敢荒逸。继升外职，仍兼信房。夜以继日，终岁办公，足有二年未曾告假回里。阅一年乙巳，韶斋表叔去世。依商场惯例，应另觅相当保人，方得蝉联职务，辱承后执事罗君樾卿不弃，愿代负担保责任。知己之感，何可忘也！

丙午春，因桂花厅旧居不敷，爰在西街林家门典屋一所。典价银三百二十圆，遂迁居之。是年承执事谬爱，嘱交卸内职，专任外勤。秋有烟台客账被倒，经事者不果往，余愿代行。阅三月归，幸不辱命。

丁未，同人与执事意见不洽，均辞职他往，并强余同意。余谓吾行吾素，无所谓意见洽与不洽，婉却之。仍抱定勤俭为宗旨，事无论大小与难易，分所应为，无不量力赴之。

戊申，又奉命往营口山东收取账款。事毕，由京奉线道逾山海关，经秦皇岛，只身返沪，执事慰劳备至。冬有友人邀往佐理，罗君闻而尼之，不果往也。

己酉，居停程氏，以经理庄务相委托，推罗君为督理。其庄初名豫源，今改福源，当时余以资浅任重，不敢轻诺。居停与罗君强至再，不获辞。懔懔于怀，无时或已。

庚戌，橡皮风潮爆发，全市颠踬，本庄亦被景德和倒欠巨款。辛亥国体改革，市面震撼，岌岌可危。幸立定脚跟，处以镇静，得以由险入夷，此余四十年前经过之大略也。

余四十以前，处家之困苦，执业之艰难，以视汝曹现时饮食暖衣，相去何啻有霄壤之别。余曩时读书，年送束修，少或钱二三贯，多亦不过银四圆，尚由假贷而来。今为汝曹求学，不惜巨赀，延聘宿学，朝夕训迪。人世遭遇之隆，恐无逾于此。汝曹清夜自思，当如何立志，当如何力学，以慰余愿，以盖余愆，毋自暴自弃也！

尤有言者，为人之道，以勤俭为本。试观古往今来人物，无不从勤俭而显亲扬名。汝祖母康健无恙，而期望后昆之殷，十百倍于余。汝曹勉乎哉！汝曹勉乎哉！

余年已七十，所谓夕阳虽好，红不多时矣。以后讲话机会一日少一日，希望大家将今日余所讲之话，略记心头，于终身实有益处。

凡人呱呱坠地，即由双亲哺乳抚育。自咿咿学语，而渐次长大，为双亲者，不知耗费多少心血，经历多少苦楚，无非希望子女长成自立，显亲扬名，所以为子女者，自应仰体亲心，曲尽孝道。幼时在校读书，应努力勤学，做一好学生；长大在社会上做事，应克尽厥责，奉公守法，做一好公民，庶不负双亲养育之恩，与期望之切。须知等到子女成年，双亲年事已高，尤当善承意志，随时为父母分劳，不应事事再使堂上操心耗神，好使双亲心境愉快，安享余年。

（一）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为父当有父的榜样，为子当尽子的职责，兄爱其弟，弟敬其兄，夫妇和睦，为人伦之大本，若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夫不夫，妇不妇，则家庭紊乱，纲纪失隳，而衰败立见矣。

（二）礼节与一家兴替。家庭礼节井然，整肃清洁者，家道必昌。反之家庭中杂乱无章，秩序紊乱者，家道必替。礼节之与一家必替，如影随形，丝毫不爽。

（三）依赖与自立。恃依赖为生者，必不能持久，能自力更生者，方可以常存。不作无谓之冀希，不生非分之妄想。

（四）远识与近视。眼光必须远大，不可专图小利，一切须从大处着眼，尤当顾及将来，不可斤斤计较目前。

（五）勤俭与奢移。勤俭乃立身之本，奢移为破家之原。克俭者，聚沙成塔，久必成功。好奢务侈者，坐吃山空，久必覆亡。

（六）忠实与浮滑。凡人必须忠于国家社会，亦必须忠于本身，故应时时检讨一已行止，曾子每日三省吾身，最足人取法。大凡为人谋而能忠，则对已不妄自菲薄。对亲而能尽孝道，则处世决不浮滑。

（七）识人与认字。凡人不能离社会而独立，亦即入世不能不与人周旋，于识人殊为重要。能交知音之友二三人，方可患难相共，甘苦共当。所谓屈志老成，急则可相依。如不慎而交恶友，则日久必同趋堕落。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与之俱黑是也，故识人重于识字。

（八）贪近乎贫。人贵知足，不可务贪，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巴蛇吞象，自不量力。故得意不宜再往，“贪”字与“贫”字相类，凡务贪者必贫。

（九）注重三育。体、德、智为三育，其中尤以体育最为重要。身体健全，为立业之本；次为德育；再次为智育。智而无行，仍不能立足于社会。

（十）事贵实践。知而不行，与不知等。以上数则，大家倘能一一实践，一生受用不尽，尚望好自为之！

浑厚凝重，乃是我人立身处世的不二法门。孟子说：“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大凡给人看轻，给人欺侮，大半是本人不能自重所致。少年人最忌举止轻佻，给人加上“浮薄少年”的头衔。所以切须尊重自己的人格，顾全自己的身份，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言语，应对酬酢，处处要合体中式。那才不愧为“好少年”与“佳子弟”！

陆九渊说：“人生须自重。”又说：“自立自重，不可随人脚跟，学人言语。”但自重与傲慢有别。

曾国藩说：“风骨者，内是自立，外无所求之谓，非傲慢之谓也。”这便是“自重”的一个定义。

人贵自立，切莫依赖祖宗父兄的庇荫，坐享现成，不思奋发。此在平时，尚可庸碌过去，遭到意外，便无立足之地。你看蔓藤依附大树之上，未尝不高，未尝不泰，一旦大树被风吹折，蔓藤便倒在地上，给人家践踏以死。

语云：“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人有一技之长，必能自立，而欲求自立，至少必须有一技之长。试看昔日满洲驻防的旗人，以及近年流落在上海的白俄，他们自恃宗室贵族，不愁冻馁，那里会想到日后的遭遇。再看犹太人，虽则以没有国家观念为人轻视，但此乃另一问题。只看他们自力更生的本领，不能不令我人佩服。总之，大学问，大事业甚至寻常一份基业，都须自己刻苦用脑用手赚来，决非不能自立的人所得办到的。

自省工夫，人人不可缺少，天天不容间断。人们能每天费去少许时间，把一日间所做的事，所说的话，细细省察一番，足为进德修业的大助。从前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赵清献公言：“吾昼之所为，夜必焚香告天，所不可告者，则不敢为也。”陆九韶隐居山中，昼之所为，夜必书之。赵叔平平生用功，以一器盛黑豆，一器盛白豆，中置一虚器。凡一善念动，则取白豆投其中；恶念动，则取黑豆投其中。至夜，把虚器中的豆倒出，以验善念多寡。起初黑多于白，久之黑白相等，又久之，则白多黑少。此便是自省的收效。吕新吾说：“喜来时一检点，怠惰时一检点，放肆时一检点，此是省察大条款。”足为吾人取法。

只要工夫深，铁杵磨作绣花针。人有恒心一定有成就。古人说：“一曝十寒。”又说：“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这都是没有恒心所致。

我们不论求学经商，以及从事任何事业，倘使没有恒心，决计不会有甚么成就。少年人最易犯的毛病，便是见异思迁。譬如习字，今天临颜，明天学柳，结果一种也学不像。必须认定一个目标，循序而进，寒暑无间，那末所谓悬的以赴，未有不达的了！

语云：“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言语之不可不慎如此！孔子家语说：“无多言，多言多败。”袁氏世范说：“言语简寡，在我可以少悔，在人可以少怨。”因为一言之失，驷马不能追，不可不慎之于先。墨子曾说：“虾蟆日夜鸣，人皆厌之；雄鸡一鸣，而天下皆醒。”此又寡言胜于多言的一个妙喻。昔人言涉世之道，“得意时毋太快意，失意时毋太快口，则永保终吉。海宁陈文勤公尝举此以诫门人，说：得意时毋太快意，稍知利害者能之，失意时毋太快口，则贤者或未能。夫快口岂特怨尤哉，夷然不屑，故作旷达之语，其招祸甚于怨尤也。”所以吾人立身处世，任何言语，不可妄发。辞达则止，不贵多言。如是便可少惹是非了。

从前林退斋尚书临终，子孙跪请曰：“大人何以训儿辈？”公曰：“无他言，汝辈但要学吃亏！”从古至今，多少英雄，只为不吃亏，害了许多事。又有多少英雄，只为肯吃亏，成就许多事。谚云：“吃亏就是便宜。”真真不错。自来有学问识见的人，对于财物职位，必不与人争美好优腴。这在表面上看来，固是吃亏，那里晓得暗中却可以避免旁人的嫉妒陷害，转可以安享清福，结果就是便宜。你看市井小人，往往为了几块钱，引起争执，酿成人命，报纸上常有记载，此乃没有知识，谁也不肯吃亏所致。少年人又安可不于此等地方，下些工夫呢！明代杨忠愍公（继盛）训子云：“同人做事，勿辞劳苦偷安，同人饮食，勿贪多不让，同人行路，勿弃伴不顾，同人寝卧，勿占好床席，宁让人，勿使人让我；宁恕人，勿使人恕我；宁吃人亏，勿使人吃我亏；宁受人气，勿使人受我气。”少年人应细加咀嚼此等言语，便能成就大事了。

凡人学问事业的成功，都从修养中得来。没有修养的人，纵使天分高卓，才气横溢，到头未有不失败的。自古至今，多少名臣大儒，以及事业家，虽则他们成功途径不同，时代的环境互异，但是具有很深的修养工夫则一。说到修养，少年人往往视为畏途。其实只要每日肯看几页有益之书，细心体会，日久便受用不尽。朱子答路德章日：“向见伯恭少时，性气粗暴，嫌饮食不如意，便打破家私。后因久病，只将一册《论语》早晚间看，忽然觉得意气一时平了，遂终身无暴怒。”此可谓读书养气之法。

从前宋代周茂叔为合州判官，部使者赵抃，惑于谗言，临之甚威，茂叔处之超然。后来通判虔州，却值赵扑守虔，熟视其所为，恍然大悟，执其手曰：“吾几失君矣！”韩魏公知扬州，王安石为签判，每读书达旦，略假寐，日已高，亟上府，多不盥漱。韩公意其夜饮放逸，一日，从容谓曰：“君年少，毋废书，不可自弃！”石不答，退而言曰：“韩公非知我者。”故安石所著之熙宁目录，短韩公为多。及韩公薨，作挽诗，犹不忘少年之语。夫赵、韩皆当世贤者，始犹失之二公，人固未易知也？不过一则临之以威，而犹超然；一则劝之以学，而遂为憾，度量相越如是。因为周濂溪有修养，涵蓄深沉，所以能在自得。王荆公缺乏修养，刚褊躁露，所以终不免于失败啊！

人能忍耐，从积极方面说，可以进德修业。从消极方面说，可以持盈保泰。从前汉朝张良，幼时偶逢圯下老人，命他到桥下替他拾履。张良起先心中不免愤懑，后来竟忍耐着，给一位素昧平生神气活现的老头儿纳履。岂知这位老人还要试试他的忍耐工夫，命他翌晨再来原处会面。接连一次、二次，都是老人早早守候着，怪他来得太晚，不与他交一语。等到第三次，张良半夜里先去那边鹄立以待，不久才见老人彳亍而来，于是博得老人“孺子可教”的称誉，传给他一部珍贵的兵书。后来张良藉此帮助刘邦，削平天下，为汉朝的开国元勋。可见他的功业，都是从忍耐得来。又如蜀汉刘备三顾诸葛亮草庐，才使诸葛亮感恩知己，以身相许。倘使刘备没有这一套忍耐工夫，决不能请诸葛亮出山。至于吾人平日立身处世，尤其逢到横逆相加的时候，格外要忍耐一下，最好作退一步，便可保全身家性命。孔子说：“小不忍，则乱大谋。”真是不错。范文正公也说：“心中忿怒不如休，何须经县又经州。纵然费尽千般计，赢得猫来输去牛！”便是这个意思啊。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虽属陋巷俚语，却是至理名言。所谓困难工作，据心理学家分析的结果，无非是在我们的心理上对它先怀了一种恐惧的成见，我们以为这件事非常困难，因此无形中不自主地紧张起来，这就是“难”字的说明。所以我们对于一切无论作文写字，进而研究高深的学问，经营伟大的事业，应该心中先祛除困难的成见。即使当前横亘着最复杂的环境，最困难的问题，你也应该保持宽弛的神经，轻轻松松，按部就班的做法，没有不成功的。当你做着一件事，你先恐惧，怕这事也许太难了，一定干不好；或者狐疑着这件事干下去，一定不成功。那末，明明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至是也给你的畏难心所弄糟。古人说：“畏首畏尾，身其余几？”便是替这等人写照。

不论做什么事情，只要坚定你的信念，把握你的主见，尤其在半途遭逢着什么失意的事，决不要气馁，如是必有成功的一日。从前有一位欧洲国王，兵败势蹙，匿伏山林，心灰意赖，再也不想复国。偶然抬头看见一个蜘蛛结网，正好结成一半，忽被狂风一吹，把蜘蛛丝吹断，蜘蛛毫不在意，依旧吐丝结网。谁知结到半途，又给狂风吹个干净。如是接连几次，只见蜘蛛满不在乎，再断再结，再结再断，直到最后，终于给他结成一个大蛛网，临风招展，好不得意。国王目睹如此小虫，竟有这般耐心，心中着实钦佩，自己的气，亦随之而旺。暗想小虫尚且不肯气馁，我为一国之王，岂可因一时的失败，就此气馁不干。因此立刻下山，收拾旧部，与敌人决一死战。果凭他的雄心壮志，不久便把敌人赶出国境，将失土全部收复。倘他气馁到底，那末光复之功，再也不可复见了！因此想到楚汉争霸时代的项羽，一旦兵败乌江，就此自刎而亡，把天下白白送给刘邦。如果他的气不馁，回到江东，收拾兵马，像越王勾践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又安知不能把刘邦覆灭呢？所以后人咏史，要慨叹著：“江东子弟多俊杰，卷土重来未可知！”来代他可惜了。再看清代曾文正公，以湘勇斟平太平天国之乱。当时双方声势相差悬殊，他兵微饷绌。而且处处有人制肘。出兵之后屡次打败仗。但他决不气馁，决不灰心，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结果成就大功，为清代中兴名臣。我人可以从这几个例证里，学到立身、出世、当大事的方法。

驭下以宽，最能使人感恩，使人出力。汉代刘宽度量宏大，一日早起盛服入朝，婢女捧羹汤以进，忽然失手倾覆，把羹汤溅污了朝服。刘宽神色不动，问婢曰：“你的手给羹汤烫痛了吗？”随即入内去换朝服。他的宽厚，真与他的大名相符了。还有楚庄王与群臣夜宴，烛灭，有醉汉牵引庄王侍妾的衣服。侍妾把醉汉帽上的缨绝去，就此告诉庄王曰：“使人酒醉，欲显妇人之节，吾不取也！”乃令左右勿上火，传令大家酣饮，个个都要绝缨，否则不欢。于是君臣一律绝缨，尽欢而散。后来庄王与晋国交战，看看将被晋兵包围，忽见一人在阵中奋身力战，击退晋兵，救出庄王，怪而问之，才知道那便是昔年被侍妾绝缨的一位臣僚。为了当时宽容大度，今天竟救了自己的性命，这又是宽以驭下的好处了。

古人早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其实做了圣贤，也决不能完全没有过失，别人固不免有过失，自己也一般地有过失。伊索寓言说：“世人有二个袋，一在前面，一在背面。前面的袋，专藏别人的过失；背后的袋，专藏自己的过失。所以世人只见别人之过，不看见自己的过。”唯其如此，我们决不可侈谈别人的短处。因为你谈人短处，人也一样会谈你的短处，甚或因此积成嫌怨，惹气巨祸。所以汉代马援诫兄子书中说得好：“吾欲汝每闻人过失。如闻父母只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古人遗铎云：“言人过于君子之前无益，言过人于小人之前有祸。”这均是明哲保身的金玉良言。

勿谈人之短的反面，便是勿恃己之长。人偶有一技之长，切须善自保藏，不可到处暴露。吕新吾说：“露才是士君子大病痛。”便是这个意思。否则处处自炫其能，未有不惹人厌恶，甚或招人暗算。不但如是，不论干什么事，倘有以为对此学有专长，轻而易举，漫不经心，结果往往失败，为人唾弃。伊索寓言里说龟兔赛跑，兔子自认跑路是有看家本领，走到半途，看看龟尚落后大半，乐得睡一个中觉。岂知他一觉醒来，龟早已爬到目的地了。所以善泅的人，往往死在水中；善射的人，往往死在矢下；勇夫猛士，往往死在戈矛之前。唯有恂恂懦将，以及静若处女的技击大家，才克保住功业声誉。吾人于此可以领悟到做人处世之道了。

朱柏庐先生治家格言第一句便是“黎明即起”。远溯古代，成汤周公，皆坐以待旦。康王晚朝，宣王晚起，则诗人便要作关睢之诗，加以讽刺。唐杜甫诗：“在家常早起，质朴古人风。”宋朱熹诏童蒙诗：“鸡鸣咸盥栉，问讯谨喧凉。”吕新吾训门人说：“观起之早晏，知家之兴废。”陆放翁示儿子诗：“起不待鸡鸣。”叶少蕴与子书：“鸡鸣率家人同起，不可早晚无常。”可见自古圣贤志士，无不早起。早起则心体清明，人事尚未牵缠，读书易于领悟，一切皆事半功倍。所以观一人一家之兴废成败，但观其早起晚起，不难立决。清代曾国藩，是实行早起最力的一人。在军中也是如此，往往早餐食毕，天色尚未大明。他教子孙以早起为兴家之本，晚起为败家之原，的确是好家法。

书云：“满招损，谦受益。”谚云：“和气致祥。”又曰：“和气生财。”明代杨继盛训子云：“凡与人相处，第一要谦恭诚实。”吕新吾云：“气忌盛，心忌满，才忌露。”荆园小语说：“自谦则人愈服，自夸则人必疑。”大凡谦和之人，乱世可以保身，治世可以敦俗。少年人尤贵有礼貌，在社会上周旋，够做到谦让，君子满面春风，自然能博得大众的好感。西谚也说：“不费一钱，而能买得万物者礼貌是也！”即以商店而论，外国商店夥友，招待客人，均经过特别训练，处处和颜悦色，非常客气。有时使顾客过意不去，本来不预备买的，为了过意不去，也只好勉强做成他们一些生意，这就是谦和的好处。我国北方商店夥友，对待顾客也能一团和气，南方便大不相同。在商业道德上讲是不应该的。总之，我人不论求学就商，以及在社会周旋，谦和实在是博取他人情感的不二法门。

管子曰：“惰而侈，则贫；力而俭，则富。”韩非子亦曰：“力而俭者富。”此所谓力而俭，就是勤劳节俭的意思。谚云：“勤俭生富贵。”书经说：“业广唯勤。”《左传》说：“民生在勤。”曾国藩说：“家败离不了一个“奢”字，人败离不了一个“逸”字。”做人要不奢不逸，自然只有勤俭持躬持家了。人们苟能克勤克俭，富贵虽非人人可以获致，然而至少可以不愁贫贱，不愁饥寒。你瞧富贵人家子弟，席履丰厚，不知道稼穑艰难。一旦时势变迁，或父兄去世，到那时持家乏术，吃尽当光，文不能拆字，武不能鬻拳，势非流浪街头不止。凡是勤俭的人，不论处在任何环境之下，总有他瞰饭的地方，或创业的机会。古往今来，中外多少大富豪，无一不从勤俭中产生。一部世界成功人的传记里，决没有奢侈逸豫之辈，参加其间。处在这个年头，尤当力求勤俭。愿体集中说得好：“凡人生不肯习勤，家富则入于下流，家贫则必为乞丐。凡人生而不肯从俭，家富则必至于破荡，家贫则必为盗窃。”真是醒世棒喝啊！

荀子曰：“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书经上说：“唯日孜孜，无敢逸豫。”这就是说求学应当刻苦勤读，期以时日，必能有所造就。最忌一暴十寒，势必到老无成。自来讲求学方法很多很多，但是简括说来，只要在力字上做工夫便是。不论天资如何笨钝，如果能肆力学问，自有水到渠成之一日。姜西溟说：“读书不须务多，但严立课程，勿使作辍，则日累月积，所蓄自富。”但此自非用力不可。吕新吾说：“善学者如闹市求前，摩肩重足，得一步便紧一步。”此即是劝人力学意思。古来不少苦学成名的大人物，像司马温公，以圆木为元枕，少睡即枕转而觉，觉则立刻坐起攻书，坚苦刻厉，寒不设炉，夏不挥扇，夜不就枕，历数年之久。此等勤读力学之士，历史上记载很多。虽则目下环境不同，时代有别，我人固可不必刻意模仿。但古人求学的精神，与其肆力之勤，实在足使我人起敬，多少必当效法他们一生。

有真本领的人，决不骄傲。凡骄傲的人，决没有多大本领。史册所载，因骄傲偾事的人，真是指不胜屈。又如稍为有些身价的人，便处处看不起，这也犯骄字的毛病。《礼记》说：“小人贫斯约，富斯骄。”可见骄是小人的专利品，而为君子所不取。所以孔子教人：“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老子也说：“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吕新吾说：“世间无一件可骄人之事。才艺不足骄人；德行是我性应分事，不到尧舜周孔，便是欠缺，便是可耻，如何骄得人。”清代如陆陇其，教人做人不可有傲态。曾国藩说：“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败。”俗云：“骄兵必败。”便是这个道理。

谚云：“取不伤廉，施不伤惠。”又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孟子说：“非其道，则一簟食不可受于人。”又曰：“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这就是教人处处要安分守己，不可妄冀非分，以自取辱。记得有一副楹联云：“事能知足心泰常，人到无求品自高。”固然要做到这地步，大非容易。但我人退一步，只要做到不妄求，似乎并不甚难。所谓可以取则取，否则绝对不去妄自干求，如是自不致惹人厌憎，给人轻视。陶觉说：“滥用则多费，多费则多营，多营则多求，多求则多辱。”照此看来，人们必须节俭勤劳，淡薄寡欲，而后自然少求。

我人对于尊长、父兄、师傅以及父执前辈，都当恭敬有礼。如在社会上做事，那末对于隶属的上司，以及职位高于我的，都应对之相当恭敬。此乃礼所当然，并非诏谀。吕新吾说：“守礼不足愧，亢于礼乃可愧也，礼当下则下，何愧之有。”说得真是透切。一部《礼记》，再三以敬字教人。如曰：“毋不敬，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庄敬日强，安肆日偷。”对于平辈尚且要敬，何况对上。我人苟能处处对上以敬，则敬人者人亦敬之，不但可以增厚德性，而于学问事业的进修，都有莫大帮助。

谚云：“大智若愚。”孔门七十二位弟子，而以颜渊居首，其特异之优，就在他的不违如愚，这正是颜渊聪明绝人地方。因为本心既空，则受教育有地，入道有机。有等人自恃小慧，好用心机，结果小而言之，一定吃亏一世，永无进步。因为他不肯虚心领教，人家谁也不敢与他亲近。大而言之，易于招人妒忌，从而加以陷害。像三国时候的杨修、孔融、祢衡，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结果都不得善终，便是显明的例证。泰西有个故事说：有位暴君，为了某村的百姓触犯了他，决心要领兵去把全村人民屠戮。村中百姓闻得此信，惶急非常，急忙至国中一位智士处求计。智士教他们“学愚”，保可免祸。次日，国王带兵下乡，瞥见村人在稻田四周忙着筑墙，问是何故，村人答称为了麻雀天天啄食稻粒，所以特地筑墙拒之。国王大笑，说麻雀是从天空飞下的，筑墙有什么用处呢。再向前进，又见许多村人，掮了大门，忙着赶路，问他们何故，答称为了外出做工，家中无人看管，深恐贼子掩入，所以把大门一起带走。国王又大笑，说家中没有了大门，盗贼岂非更容易溜进去吗？后来再遍观一般村人，个个呆头呆脑，一举一动，都是愚笨可笑。暗想这村里百姓原来都是笨汉，怪不得敢捋虎须。如今倘把他们一一屠杀，他们至死不知犯了何罪，未免太觉可怜。因此勒转马头，再也不去仇恨他们了。于是全村百姓，都得保全性命。这岂不是“学愚”的好处吗？我人立身处世，也当以此为法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