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来上海钱庄业之回顾
钱业之沿革—钱业中之帮别—钱业之团体事业—内园与总公所—南公所与北会馆—公定洋厘日拆之钱业市场—钱业公会—崇德报功之先董祠—钱业中小学·怀安
会·周焭集—钱业准备库—五十年来之金融风潮—钱业之特征
上海绾江海之冲,商贾辐辏,自昔已然。钱业萌芽,远在明季。顾在海通以前,因经济组织之幼稚,其业未为世重。降及有清中叶,五口通商,华洋互市,于是海舶云集,商务之盛,十倍曩昔。洪杨一役,清廷以上海一隅之地,策应东南军需,支撑多年,卒赖以挽回全局。厥后上海地位益呈重要,不特为南北货物之吐纳口岸,抑亦形成全国金融中心。市面愈盛,贸易益繁。当时银行尚未萌芽,为之理收解,通有无,调节资金,扶助产销者,几由钱业独任其责。盖至是百业之于钱庄,日感需要之迫切;而钱庄亦因百业之需要,其业务乃益见开展。五十年来,随时势之推移,经济之发达,相与演进,以迄今兹。溯往思来,不能无记,此本文之所由作也。
钱业之沿革
上海钱业迄今已有二百余年之历史。唯乾嘉以前之推演,因官司文书记载之缺如,漫不可改。就本人五十年来服务钱业之经历,及昔年所闻诸业中先辈者,大抵钱庄之滥觞,实始于旅沪绍人所设之煤炭肆,兼营小规模之存放业务,积之稍久,各方称便,业务日见发达,相继开设者日众,渐次形成钱庄之一专业。以区域言,则南市实为钱庄之摇篮。当有清乾嘉之际,承平日久,国力充实。而东南富庶,冠于全国。其时海运未通,南北物资交流,悉藉沙船。南市十六铺以内,帆樯如林,蔚为奇观。每日满载东北闽广各地土货而来,易取上海所有百货而去。其间交易最巨者,首推杂粮油饼。其货款交割,概用九八豆规银为之。厥后全市通行,九八豆规银,遂成上海一埠之记账本位币,而钱庄即为九八豆规银收解之总汇,迄于民国二十二年废两改元方止。此一时期中,上海之规银筹码,完全握于钱业之手,其地位之重要,于此可见。
自《南京条约》缔结,五口通商,上海开辟租界以后,拓地日广,人烟稠密,商市逐渐北移,于是有南市、北市之分。而北市钱庄,遂相继出现。初则家数无多,继且超越南市。中经洪杨事变,北市以位居租界,讬庇外人,未尝波及,用是四方殷富,相率来归。事平之后,市面愈盛,而钱庄之业务亦日臻繁荣。至光绪初,要为当年钱业最盛时期。迨入壬午癸未之交,金嘉记丝栈突告倒闭,钱庄被倒欠者,比比皆是,有多家因此收歇,市面为之一衰。厥后经过相当时日,渐复原状。庚寅岁,南北市南震源北震源两庄,后先倒闭,市面又为之一衰,稍久又告昭苏。甲午岁,中日战事爆发,全国震撼,幸未几和议成立,市面得免变动。继之则有丙申日俄之役,庚子拳匪之役,所予上海商务之打击,均相当严重。幸彼时民间元气充实,故虽迭经事变,而金融平稳如恒。洎乎宣统庚戌,沪上橡皮风潮遽作,正元、兆康、谦余三庄,相继倒闭。风声所播,金融业家家自危,市面震动,要以此一时期为最烈。翌年辛亥秋间,革命军兴,政体改革。干戈扰攘,商务萧条。钱业疮痍未复,重遭打击。故民元开设南北二市之钱庄,不过三十余家,是为钱业最衰落时期。厥后十数年中,虽军阀交斗,几无宁岁,而上海治安,始终无恙。同时国际贸易,日趋繁荣,钱业业务,亦赖以渐趋扩展。每岁辄有新庄设立,骎骎然迈越光绪初年之盛况。民十七年北伐告成,全国统一,上海幸免兵祸,商市安堵。钱业盛况,不减于前。唯嗣后数年,虽有收歇。民廿年夏秋之交,长江水灾,汉口成为泽国。一般同业之与汉口帮往来者,备受损失。未几又有九一八之变,次年初,复有一·二八之变。所幸钱业处以镇静,沉着应付,勉维现状。民廿二年以后,因美国抬高银价,国内白银大量流出,物价惨跌,生产凋敝,尤以地产一落千丈,最使钱业感到痛苦。用是若干钱庄,均于此一时期中络续闭歇,又呈衰敝之象。迨民廿六年抗战军兴,环境迥异,钱业支持危局,煞费苦心。八年寇患,艰难备尝。所幸同业均能坚守本位毋忝使命,此则堪为国人告耳。
钱业中之帮别
间尝论之,国人之于商业,以环境特征及遗传性关系,各地人士,互异特长。如歙人之于当铺,晋人之于票号,皆别具手腕,熟闻于世。而吾浙宁绍人士,沉毅果敢,质朴耐劳,重然诺,尚信义,施之于钱业,而其效乃益彰。论者谓上海钱业,自筚路蓝缕,开辟草莱,迄于播种耕耘收获,无时无地莫不由宁绍两帮中人之努力为多。斯固谈上海金融史者所谬加称道,抑亦我宁绍人士所引以为荣者也。
有清季叶,钱业中之宁帮领袖,初有赵朴斋、张宝楚、庄尔芗、冯泽夫诸君,继有袁联清、李墨君诸君。绍帮初有经芳洲、胡小松诸君,继有陈笙郊、屠云峰、王蓂生、谢纶辉诸君。皆一时人选,备孚众望。举凡安定市面,救济工商,团结内部,改进业务,或福被社会,或泽遗后人,缅怀典型,弥堪矜式。而宁绍两帮人士,在上海钱业之根基,于焉确立。当民国廿一年间,南北两市汇划钱庄,多至七十二家,一时称盛。今试追加分析,亦一至饶兴味之事焉。
按当时七十二家钱庄,共计资本总额九八规银一千五百二十九万两,其中由绍帮经理业务者,凡三十五家,共有资本银七百三十万两,其庄名及经理姓氏列左(以庄名首字笔画多寡为序):
庄名 经理 庄名 经理 庄名 经理
大赉 楼瓌珍 永丰 田祈原 义生 田子馨
元大 王文治 安康 赵文焕 聚康 王怀廉
元盛 胡炎生 安裕 王鞠如 德昶 刘祝三
五丰 张梦周 存德 张文波 滋康 何衷筱
仁亨 戚子泉 同安 严仲渔 滋丰 李济生
永兴 陈静涛 同春 裴云卿 鼎盛 胡楚卿
同泰 傅裕斋 信孚 胡涤生 衡通 陈焕传
同余 邵燕山 恒兴 沈翌笙 鸿丰 祝善宝
志裕 刘午桥 春元 沈晋镛 宝昶 陈笙珊
承裕 谢弢甫 益大 何梁甫 宝丰 沈景梁
怡大 胡熙生 益康 陶善梓 宝大裕 葛丽斋
和丰 王继畲 振泰 金少筠
其由宁帮经理业务者,凡十七家,共有资本银三百九十二万两,其庄名及经理姓氏列左(以庄名首字笔画多寡为序):
庄名 经理 庄名 经理 庄名 经理
永聚 吴廷范 鸿祥 钱瀛官 金俊瑜 鸿胜 郑秉泉
志诚 秦贞甫 益昌 徐伯熊 赓裕 盛筱珊
信裕 傅松年 寅泰 冯斯仓 征祥 徐凤鸣
恒祥 邵兼三 顺康 李寿山 应芝庭 恒巽 俞佐庭
敦余 赵松源 恒隆 秦绥如 源昇 周子文
恒赉 陈绳武 福源 秦润卿
其余由苏帮经理者八家,共有资本银一百五十八万两。洞庭山帮经理者七家,共有资本银一百四十五万两。镇江帮经理者三家,共有资本银六十二万两。通州帮经理者一家,计资本银十二万两。易言之,宁绍两帮之在当时上海钱业中,以家数言,占全体会员总额百分之七十二。以资本言,占全体会员资本总额百分之七十三点四。
以言各庄之股东,当时绍帮诸庄,大都为别帮资本家所投资,宁帮则本帮资本家投资者,比较略多,此盖当地人士之财力不同使然。宁帮如慈溪董氏,自明末即以投资称雄,至有清光绪季年,始见式微。而镇海李氏方氏,继之而兴。秦徐诸氏,后先济美。至绍帮当时如上虞陈氏,其资力亦不同伯仲焉。
钱业之团体事业——内园与总公所
我国商人合群心之伟大,与团结力之雄厚,可于各地各业之公所会馆觇之,钱业即其一也。上海钱业之有公所,远在有清乾隆之世。其时邑庙东园,已为钱业集资购下,辟作同业公所,遇事即于其间商讨,即今日之内园是也。园占地不过二亩许,而亭榭丘壑之胜,无不悉备。前人称之为天工人巧,城市山林,信非虚语。中经道光壬寅,及咸丰癸丑两度兵燹,损失不赀。事后,即由同业集资,大加修葺,随复旧观。不久,太平军进窥上海,英法军协助清廷防守,屯兵内园,前后四年,不免多所毁伤。事平之后,钱业合斥巨资,重加修缮,焕然一新。至民九民廿四之间,两度增饰后星期日开放,任人游览,至民廿六年日军侵沪,南市精华,悉付一炬。幸内园列入难民区域,得免浩劫,随于胜利后收回。今昨两年,全体同业,已在内园举行年会两次,循旧例也。
南公所与北会馆
光绪中叶,北市钱庄家数,已超越南市,遂由北市同业集资在天妃宫桥北,购地十六亩许,建立北市钱业会馆。一面赁屋设立北市场,以别于南市同业设立之南会馆与南市场。至是南北同业对峙,由一个集团分成二小组织。平时南北同业,各就自己市场,议定行市,各自为政,而以内园为南北市钱业总公所。所有内园一切经常临时费用,均由南北市全体同业公摊。每逢岁首,南北各庄执事,齐集内园,举行年会,商讨一年营业方针,及兴革诸事。凡有决议,制为条规,全体恪守,无殊宪章。此外凡遇临时发生重大事件,须南北市全体同业协议取决者,亦于内园开会。唯南市钱业,自民二制造局事件之后,即有数庄迁至北市营业。民十三齐卢之役,及民廿二一一二八之后,南市均一度陷于恐慌,南庄相率迁避北市,虽不久仍行迁回,未免均有戒心。因之南庄家数,逐年见减。民廿六抗战军兴,南市于大火之后,随告沦陷。北市托庇国际势力,差幸瓦全。至是南庄已尽移北市,直至胜利以迄今兹,南市已无复钱庄一家。因此民卅五年十二月,由昔日原设在南市之钱庄,均昌、致祥、义昌、征祥四家,提出建议,征得北市全体同业之同意,将南公所南会馆一切产权凭证,全部交出,由钱业同业公会接收管理。自是上海南北市两个钱业机构,由分而合,溶化为一,益觉沆瀣无间矣。
公定洋厘日拆之钱业市场
上海两元并用,由来已久。唯与钱庄往来,向以九八规银为单位,故银元收付,必须照市价者和九八规银,方可入账。因此钱业市场,每日议定早午两市,名曰洋厘。当时南北各有市场,南市场设在豆市街济阳里,北市场初设天津路阜成里后迁宁波路兴仁里,每日各庄均派专员“钱行”,到场公议行市。凡头寸之拆进拆出,现洋之卖出买进,以及划头之划进划出,均于市场取决。午市散后,各庄即于此互轧公单,明日总汇,实为一雏形票据交换所。民十以后,同业醵集巨资,在宁波路山西路东首,购地自建大厦,即迁市场于下层,而以二层为会议室,三、四曾为办公处及图书室等,即今日钱商业同业公会所在也。自民国廿二年废两改元以后,洋厘遂告消减。唯每日日拆及每月存欠利率,仍由钱业市场厘定。全市银限之驰张,可于钱业日拆之大小觇之。胜利以后,银钱业合作更进一步,日拆及每月存放款利率,改由两业公同议定,报由央行核准,其情形与过去又稍稍不同。
钱业公会
今日钱商业同业公会,为上海金融业两大集团之一,其前身即钱业公会,而钱业公会之前身,乃钱业会商处。先是有清光宣之季,业中诸先辈,遇有重要事务,辄就宁波路兴仁里承裕庄东邻余屋作开会之所,名之曰钱业会商处。嗣后至民国八年,始正式成立钱业公会。民十二新厦告成,即修正公会章程,及同业营业规则,俾资遵守,而垂久远。公会初为会长及董事制,民十六改为委员制。胜利以后,依据商业同业公会法,改组为钱商业同业公会,采理事制。
崇德报功之先董祠
在河南北路塘沽路之间,耸峙一伟大建筑物,面积达十六亩有奇,是即上海钱业在前清光绪十五年鸠资建立之北市钱业会馆,距今已近六十年矣。内有先董祠,专祀有功钱业之先辈。崇德报功,馨香百世。每年农历元宵前后,各庄执事,毕集会馆,举行公祭,仪式隆重,至今行之弗替。兹略举对同业功绩尤著之先董姓氏如左:
经芳洲先生(即经莲珊君之尊翁亨颐君之令祖。)
赵朴斋先生(即赵堇伯、匊椒、芝室、林士诸君之尊翁志游君之令祖。)
胡小松先生(即胡稑芗君之尊翁熙生君之令祖。)
屠云峰先生(守正不阿,为同业所信仰。凡有争执,得屠一言立解。)
宋子美先生(老成持重,同业资为表率。)
冯泽夫先生(曩昔钱业,与各庄往来,以信用为重。票据现金之授受,均无凭证,冯君首创回单制度,以便钩稽,同业称便。)
陈笙郊先生(北会馆乃公所创造。为首任中国通商银行经理。)
袁联清先生(同业尝代客户收取英商银行汉口汇票,迨票款收到,客户提用之后,该英商银行忽诉追某庄,责令返还票款,当时上海会审公廨主权旁落,一以陪审领事之意为从违;初审败诉,袁君代延担文律师,沥叙理由,上诉于英京最高法院,卒获胜利。)
谢纶辉先生(为业数十年,中流砥柱,不卑不亢,继陈笙郊先生后,为中国通商银行第二任经理。)
孙荻洲先生(领导南市,深负时望。)
胡稑芗先生(诚恳和蔼,为户部银行、大清银行、中国银行之首席副理,沟通银钱两业,承上启下,夙具苦心。对银钱业栈司,体恤备至,举殡之日,二业全体栈司,自动请假执绋。)
朱五楼先生(辛亥国体变更,公维持沪市金融甚力,继陈果夫先生之外舅。)
钱业中小学——怀安会——周焭集
先董祠毁于民廿五之火,旋即由同业鸠资重建,一切仿西式建筑,美轮美奂。益胜于前,平时该祠,即专供钱业中小学使用,故校舍恢弘,为上海著名小学之一。先是于民国十一年设修能学社,延聘宿儒。专培同业优秀子弟,科目侧重国英习,六年来成效大著,嗣以未符部章,遂改为钱业中小学,至今亦近二十年,先后造就人材甚多。目下共有学生一千五百余人,每年经费,除学费外,不足之数,均有各庄分认,岁糜巨金,未尝稍吝,同业之热心教育,有足多者。他如南市有周焭集,北市有怀安会之设,皆同业鸠集,基金置产生息,用以矜恤业中有贫苦孤寡者,至今行之如故,其中受助孤儿,勤奋发迹之后,饮水思源,转以款项助会,亦数数见之矣。
钱业准备库
当民国廿一年一·二八之役,上海金融,曾一度动荡,旋即宁静,而,银钱两业积过去之经验,知来日之大难,为谋加紧团结,通力合作起见,遂于同业公会之外,各有联合准备机关之组织。而钱业联合准备库,即于是年十月正式成立。凡系钱业公会会员(即汇划钱庄),均一致加入,为基本会员,元字同行(即挑打庄),亦得自动加入,称为会员。并以此为永久存续机关,基本会员及会员,非至歇业时,不得中途退出。
钱业联合准备库之组织,以基本会员为主体。每一基本会员,推出代表一人,即于此中选任执行委员五人,任期二年,别就钱业同业公会之现任执委中,加选执行委员五人,而以公会之现任常委五人,为准备库之当然执行委员,合成执行委员十五人。复由执行委员互选常务委员五人,再由常务委员互选主席一人,是为准备库之最高行政机关。同时,另由基本会员代表大会推选检查委员三人,任期一年,连选得连任,但执行委员不得兼任检查委员,是为准备库之监察机关。其下则设经理一人副襄理若干人,由执行委员会聘任之。经理商承主席常务委员,办理日常一切事务。至内部办事,则分会计、出纳、拆放、文书、汇划等课,课设主任一人,办事员练习生若干人,均由经理商承主席常务委员用之。
钱业准备库之主要工作,厥为代理同业收解及办理同业拆放二事。每一会员庄,均在改苦开有账户,凡各庄每日收下中外银行信托公司等票据,均得付入该库,代为收取。至会员各庄之间之票据,每日在本库楼下市场举行定时交换。各庄应得差进或差出之余额,均凭交换差额转账书向该库转账,使各庄可以节省许多人力财力及时间,故同业交相称便。同时,该库为调剂同业头寸起见,兼办理同业拆放。即以同业缴纳之准备财产,作为担保,但规定此举专备同业缓急之需,非供发展营业之用,故一切务取严格。办理以来,颇收调剂金融之效。
胜利以后,因银钱业票据交换业务,奉令集中央行,故钱库与银库,同告结束,随与银行业合组银钱业联合准备会,期以扩大组织,加强团结,为整个金融业策安全焉。
五十年来之金融风潮
五十年来,上海钱业遭遇之金融风潮,不可谓少。举其荦荦大者,有清光绪初叶,先有招商局总办某氏亏欠庄款一百余万两,当时各庄范围狭隘,受此巨创,已属骇人听闻,因而被累倒闭者,达十余家。继之则有光绪十五年间之贴票风潮,缘其时有协和小钱庄,专营贴票事业,以高利吸收存款,例如九十余元存入,一月期满,持存票往收,可得百元。彼即以所收存款,转放于人,博取更高之利息,略沾余润。用是小有积聚者,群向小钱庄贴票,而贴票小钱庄,遂愈开愈多。在相互竞争之下,贴息亦愈贴愈高。狡黠者流,于吸收此项存款之后,不事营运,专供挥霍,卒因存户届期兑换无着,破绽毕露,信用尽毁,纷纷倒闭。而正当汇划钱庄,虽受挤轧,尚无多大影响。唯一般小钱庄,从而倒闭搁浅者,盖比比也。
光绪初年,某外侨在沪创设橡树种植公司,广事宣传,夸言橡树事业,希望如何之厚,获利如何之溥。商人不察,群入彀中,纷纷投资。旋该外侨托词返国,一去不返,发电询问,杳如黄鹤。群知受欺,股票价值,一落千丈。商人相率破产,而钱庄之受质股票,及自行大量购置者,亦连带被累。所有资本,悉付流水。其因此宣告清理或倒闭者,达数十家之多,是为清末最大之金融风潮。
辛亥秋,武昌起义,上海随即光复。兵不血刃,商市安堵。民二夏,民军围攻制造局,激战亘数昼夜,沪市久未经战事,一时人心震撼,市面动荡,旋即平复。至民七而有五四风潮,始之以北平学生罢课,未几上海即罢市响应。至六月十一日开市,适遇市上银元缺乏,不敷周转。先是沪市流通银元,分鹰洋(墨西哥银币)及龙币(各省造币厂自铸)两种,每日各开行市,而以鹰洋为昂。当日经钱业公会集议之下,决定即日起,鹰龙洋只开一个行市。次日银行公会闻讯,各行均极赞同,一致支持。自是厥后,各种银元,均一律在市流通,无复轩轾矣。
当民十间,本市有数家交易所,后先开业,并有信托公司若干家,继之成立。其股份在市卖买,价格辄逾票面数倍。一般人眩获利之丰,组织之易,遂相率发起交易所及信托公司,一时多至一百余家。不久倒闭者踵相接,予市面以重大打击,是为“橡皮风潮”后又一巨大风潮。幸当时钱业主持者,老成持重,鉴于“橡皮风潮”殷鉴不远,避之若凂,得免牵累,是又不幸中之大幸也。
民国十二年一月间,沪市呈银两两荒现象,筹码奇缺。各庄爰拟援银行同业领用中行兑换券之例,向中行申请领用兑换券,迄无成议。至民十三春,始克实现。气候交通亦继之于钱业订约。自中央银行成立以后,亦复特许钱业领用。从此发行银行之纸币,藉钱庄之领用,而深入民间,流通益广,信仰愈深。厥后法币政策之施行无阻,其初基实植于此。
民廿一年春,日军侵沪,而有一·二八之变。现代惨烈之战祸,初接于沪人士之眼帘,人心恐慌,达于极点。当有钱业会同银行业,一致停业六天。嗣后市面亟待安定,金融不容呆滞,爰于二月四日忍痛复业,照常收解。又为避免现金逃避起见,公议采用汇划制度。返行庄巨额存款之提取,无论本票支票,只准同业互相汇划,以保命脉。直至五月一日,始撤销此项限制,回复原状。
民国二十二年三月一日,奉财部训令废两改元,钱业竭全力拥护,即于三月十日起,一律实行。至民国廿四年十一月四日,财部公布施行法币政策,将银两收为国有。其时沪上钱庄,每家均持有相当数量之银两银元,政令朝布,各庄率当昔以白银纳诸国库,用是倡导。
民廿六七七芦沟桥事变即作,沪上风声鹤唳,谣喙纷纭。三旬后,果有八一三之变,揭开八年抗战之序幕。钱业处此非常时期,一面与银行业保持密切联系,一面加强同业间之集体安全。又为防止资金外流起见,与银行业共同建议财部,颁布限制提存办法,再度采用汇划制度。金融业之空前难关,赖以平安度过,此诚值得回溯者也。
钱业之特征
过去钱庄除少数独资经营者外,大都为合伙组织。资本多寡,无关宏旨,全恃合伙人身家信誉如何为断。尽有出资不过万两,而垫款多达数百万两者。故自问无相当资格者,初不敢冒昧从事,即贸然成局,亦不易邀得通过。良以昔日新庄申请入会,甑审綦严。申请者例须将全体合伙人及经理见证姓氏,详细报告,由公会召集全体执行委员,详加审查,然后投黑白子表决,其手续之郑重如是。会员钱庄一称汇划钱庄,其能取得社会之信任,初非偶然。设不幸市面恐慌,同业无不互相维护。如民十三齐卢战役,银根紧张,同业中有三五家谣传不稳,经工会开会,议决同业通力合作,每家公垫银五千两,以防不测,此讯传出,摇动诸庄,立即转危为安,至今传为美谈。
中国为农业国家,农民占全国人口百分之八十。其余百分之二十,从事于手工业及小商业者,亦占大部分。钱庄脉络,遍布各省大小城镇。过去上海各庄,客路收解,多者每日百起,少者十余起。虽无分行支行之设,而穷乡僻壤,到处可以通汇。有指臂相通之效,无扞格不通之患。凡遇内地钱庄需要资金,无不量予接济。彼农村及小工商业之周转,殆皆有赖乎是。而每岁丝茶登场,钱庄必放出巨款,派员会同借款人赴产地采办,运沪出口,而后收回本息。其有助于输出贸易之发展,诚匪浅鲜也。
钱庄放款,向重信用,凡遇债务人处境困难,一时无力偿还,苟能善为自全,无不曲予优容。甚且加垫资金,助其营运。是以昔日各业以些微之资本,得钱业之接济,藉以发迹者,颇不乏人。
在昔商法既未订立,民法又未完备,对内对外,偶有争执,辄以向来习惯及成例如何为断,所谓习惯法,及不成文法是也。钱业历史绵邈,成规故习,积久愈富。唯曩昔一切,均口授心传,绝鲜见于文字。自民国十二年,乃有上海钱业营业规则之订立,亦即日后同业业规之权舆。凡所规定,巨细靡遗,不啻钱业实务之纲领。其中如对于各种票据之收取、支付、挂失、止付等等手续,均皆秉其百十年来之经验,而后制定者。故当立法机关起草票据等单行法时,曾参酌加以采用。亦犹著名之英国汇票法,滥觞于英国银行业之习惯,钱业于此,有殊荣焉。
钱庄应客户请求开发之本票,在昔名曰庄票,全市通行,视同现金。凡向洋行出货,银行买汇,以及各种交易之交割,莫不规定须以汇划庄庄票为之。盖钱业自身,对于庄票之信用,一向维护甚力,宜其博得各界广大的信仰。又为防止流弊起见,营业规则中特订明各庄所出庄票,除即期外,远期至多以十天为限,不得再迟。其用意盖与今日金融主管当局之限制远期本票,不谋而合。又为限制持票人随意挂失起见,特于营业规则中作如下规定:
庄票关系信用甚巨,不论何人,凡执有庄票者,视为现款。倘往来户向庄家出立庄票,或已付庄,或已买货,或已贴现,查明确实,有账可稽,及自受愚骗,票入人手,或监守自盗,并另有别种关系,不论何时,不得向庄家挂失止付。如实被水火盗窃,或确系遗失,由失票人出具证书,向庄家请求挂失止付,并登中外著名报纸各一份,声明作废。一面向地方官厅存案,得暂时止付。即由庄家将款项送交本公会,暂为保存。过一百日后,毫无纠葛,失票人可觅殷实保证人,或殷实庄号,出立保证书,再行付款。但保证者须庄家所信任。倘另有纠葛,被庄家查出,虽请求挂失止付,不生效力。如未挂失之先,票已照付,庄家不负责任。如已挂失,并照本项规定之手续,一一办妥,庄稼之款业已付出者,对于任何方面,亦不负丝毫责任。其挂失之庄票,不论存没,均作无效。观其规定之严格如是,可见庄票得人之信仰,盖有由来矣。
钱业放款,既重信用,故凡遇倒欠客户,即为同业所不齿,一致拒绝往来。并于营业规则中规定:“凡有倒欠行号,折偿庄款者,须将该股东及经理姓名,报告本公会,立册备考,由月报宣布。其嗣后若再营业,入会同业,均拒绝往来;但事后补偿者,不在此例。”盖纯出以精神的道义制裁,而至诚感格,颇不乏蹶后重兴之客户,清偿庄款,唯恐不及,论者两美之焉![中国通商银行编:《五十年来之中国经济(1896~1947)》,文海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