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海纳百川
“海上画派”又称“海派”。从中国绘画史的角度来看,它是晚清光绪年间至民国初期,上海地区的一个绘画流派,它既是中国古代绘画的最后章节,又隐隐可见中国现代绘画的一丝曙光。
上海开埠以后,经济得到了迅猛的发展,绘画也出现了勃勃生机。
各地画家纷纷涌进上海,借上海的经济发展来经营自己的艺术,从而改变了以前几乎是清一色的本地籍画家的这种近亲繁殖的状况。各地的流派,各家的风格,各色的画法,在上海获得了空前规模的交流、融会,渐渐地形成了上海特色。外地来的画家,在上海求发展,既淘到了金,又得到了名,在名利双收的诱惑下,无论是名声卓著的大画家,还是初出茅庐者,或者是有才华但尚未成名者,都想在上海有所作为。这样,在名家的带动下,在敢于创造革新的年轻画家的推动下,“海上画派”的实力日益雄厚,声誉远播,成为一个传统和创新并盛的绘画艺术中心。
使上海地区绘画活跃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商品经济深深地扎入绘画,使绘画在艺术标准之外,又树立另一重标准——价格,这个标准正悄悄地改变着画家的艺术观念。绘画的商品化,它的功和过,历来说法不一。不管怎么样,至少通过绘画的商品化,加强了绘画的流通性,从而切实地起到了普及的作用。宫廷绘画只满足皇家的审美需求,文人画仅陶醉在文人墨客的审美情趣之中,不管何种绘画,一旦与经济有染,就飞离禁宫,走出书斋,在社会上流通。绘画的美和它所产生的精神力量也同时流通起来。“海上画派”的最大特点,就是毫无顾忌,名正言顺地把绘画作为一种社会需求而纳入商品范畴。名重一时,极有影响力的大画家,都是真正的职业画家。社会需要什么,他们就画什么,于是,人物画和花鸟画兴盛起来。当时画坛上流行一句话:“金脸(人物)银花(花鸟)要饭山水”,画家迎合了文化修养不高的工商阶层。审美的主宰是买主,这和清代中的扬州画派的情况大不相同。当时扬州画家的主顾虽然是些大商贾,但审美的主宰是扬州画家而不是作为买主的商贾们,买主出钱仅仅是为了附庸风雅。因此,扬州画家们有着极大的艺术自主权,大名士兼画家的,尽管画技不高,照样可获重金。所以,“扬州画派”在形式上简练单纯,风格上怪诞冷峻,充满着文人气息。“海上画派”的画家们要听命于衣食父母的好恶,绘画的题材扩大了,写实的技巧提高了,形式愈趋复杂多变,风格倾向甜俗。任伯年人物、花卉、飞禽、走兽、山水无一不能,其绘画技巧娴熟精确,吴昌硕虽然以花卉为主,但他的题材品种远比郑燮、汪士慎、李方膺等前辈扬州画家为多,他和虚谷都竭力地保持笔墨的个性和风格的个性,但在这个范围内,对技巧的关注及色彩的探索不能说是完全为了自己的艺术,多少有受制于商品经济的规律的因素。

清·虚谷《午瑞图》
平心而论,“海上画派”的绘画商品意识,对晚近中国画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观众不会为他们看不懂或者觉得画得不像的作品掏钱,造型上升到一个重要的位置,对技巧的重视,直接改变了长期以来文人画轻形似的态度,从而把已经很狭的题材和形象的道路拓宽。花鸟画家们从华嵒身上得到工写兼备、神态姿色焕然一新的翎毛写实技巧,使人们重温两宋神形兼备的传统,同时又频频显露写意的魅力。任氏家族以陈洪绶为渊源,却摈弃其奇形怪状,少了清高孤傲,迎合了大众的口味。这是时风所致,也是他们的技巧硬朗的结果。任氏家族笔下的形象沉稳平和,让更多的人一见倾心,吴昌硕不把郑燮作为楷模而多多地借鉴李%,重视技巧,重视形象的做法,无例外地反映到了文人画家的身上,文人画家在绘画商品潮中的一种不知不觉的适应行为,它有效地避免了只会撇兰写竹的文人画的一端之学。
张熊是浙江秀水(今嘉兴市)人。他长期居住上海,与同乡朱熊及萧山任熊合称“沪上三熊”。张熊擅长花卉翎毛,能画山水和人物,在篆刻上也有很深的造诣。张熊的传统功底,多半来自明代“吴门画派”,他取陈道复的阔笔意法,得周之冕的生动意趣,取朱朗的圆熟鲜妍,得陆治清逸旷达;另外,又吸取清初恽寿平、王武的长处,成一家风格。张熊属于“海上画派”的早期画家,他对“海上画派”的花鸟画,产生很深的影响。他端正了“扬州画派”狂怪生冷的作风,以温和敦厚而略显艳丽,以浓烈酣畅而略带儒雅,以刻实庄重而略见纵逸的画风来取悦时人。他写实的可信度,写意的可亲性,他施色的可爱处,的确迎合了当时上海崭露头角的工商阶层的趣味,而在士夫圈子里,也因他深厚的传统功力和几分雅逸而颇受青睐。应当承认,张熊并没有惊天动地的开派创格的壮举,但他聪明理智地用社会的审美需要来塑造自己的画风,这便是他最大的成功。

清·虚谷《紫藤金鱼图》
任熊是浙江萧山人,早年在江南游历,后居苏州,往来上海,以卖画为业。任熊是位多面手的画家,人物、山水、花卉、禽鸟、走兽、鱼虫无所不能。人物画师法明末陈洪绶,由于他三十多岁就离开人世,所以,始终没能摆脱陈洪绶的蹊径,他笔法细劲,但比之陈洪绶,就显得势单力薄。他无法深入陈洪绶古奥的境界,却在画面上留下了时代现实的痕迹,许多古代题材,在他笔下洋溢着浓郁的世俗气息。他有着极强的造型能力,构图也新颖别致,假如天借以年的话,其艺术成就必更可观。任熊的山水画,树木画得细密,富有装饰趣味,这也是陈洪绶的衣钵,山石却采用皴染结合的画法,虽然气局不大,却工致清丽,倒也楚楚动人。任熊的阔笔大写意花卉,别有洞天,笔墨放纵,松秀而有气势,逸气扑面而来,显示出他作为画家的另外一种灵感和气质。
周闲擅画花卉蔬果,兼长篆刻。周闲的花卉与张熊有相似之处,他用笔的饱满挺拔和色墨交融的那种清醇厚实,应在张熊之上。他把恽寿平没骨花卉的韵味,反映在生宣上,笔墨不多,却有淋漓尽致的感觉,并能于浓妍中见淡雅,殊为不易。
胡公寿的山水画没有什么特色,花卉技巧娴熟,行笔滋润爽劲,作梅花更为出色,枯枝老干,壮而秀润,繁枝密花,实而玲珑,笔势沉郁,气格不凡。

清·蒲华《水仙图》
虚谷曾在军中任参军职,出家后,不茹素,不礼佛,不卓锡僧寺,往来上海、苏州、扬州,以卖画为业。虚谷擅长花卉、翎毛、鱼藻、动物、山水,又能诗工书。虚谷的个性倨傲孤高,卓尔不群,因此,他的画风也格外地冷峻峭拔。一个以卖画为生的画家,在画中要保持那份孤高,那种傲气,又要为社会所接受,需费些心思来调和两者的关系。虚谷以生拙甚至是近于木讷的造型来反映那些灵巧、活泼、富有生命力的东西,如松鼠、金鱼等。寓巧于拙,效果十分强烈。他以迟钝、枯涩的线条去表现鲜嫩、亮丽、充满生机的美,他的花卉、蔬果,在质朴、苍劲的笔调下显得鲜活水灵,生趣盎然。他用大巧若拙的美学原理去征服人心,他把清高的个性和雅逸的画境,以及相当独特的笔墨,用一些通俗的手法来沟通观众。看得懂的,未必会意;会意的,必然叫绝。正是由于虚谷善于把高雅的意境作通俗处理,把复杂的情感放在简单明了的笔墨形象上,因此,可称雅俗共赏,在迎合观众的同时,也提高了观众的审美品味。虚谷的传统渊源很难说清来自某家,这固然是他兼容并蓄的结果,更是他敢于标新、敢于创造的结果,这种创造,带来了虚谷独一无二的个人风格。虚谷对中国绘画的贡献,看上去仅仅是一种在“海派”绘画世界里的独特风格,然而,它的意义却远远不是风格的本身,虚谷的风格表明一股潜在的现代中国绘画的精神。虚谷的创造,不在于合理地在传统中创新,而是创造只属于他自己的绘画语汇。所以,虚谷是在用属于他自己的绘画语汇树立了独特的风格,隔绝了和传统的联系,同时也割断了自己与后继者之间的技法脐带。
蒲华擅水墨花卉,尤长墨竹,也能山水。蒲华居上海卖画时,不修边幅,常尘垢油污满身,人称“蒲邋遢”。其实,“邋遢”也是他的画风,蒲华作画,漫无法度,乘兴挥写,气势壮阔,但乱头粗服得难以为常人接受,“邋遢”画少有人问津。他一生贫困潦倒,却宁穷不改画风,保持一个艺术家的气节,这是难能可贵的。但平心而论,蒲华的画有潦草而且霸悍的毛病,这并不是他的率真不媚俗所能弥补的,他学徐青藤的狂而没有徐青藤的修养底蕴,学陈白阳的笔法而与陈白阳的笔墨造诣相去甚远,学李复堂的意趣而又缺少李复堂造型变化的能力,笔法太强而徒有笔势,墨气太重而鲜有墨韵。尽管如此,在他的众多画作中却常有少数或局部颇为让人激动的作品。
钱慧安擅画仕女兼能花卉、山水,光绪、宣统年间在上海卖画,很受欢迎。他仕女师法明代仇英,工致有余,生气不足。吴嘉猷主持编绘的上海《点石斋画报》,内容为时事、市井风俗、社会伦理等,贴近生活,影响很大。吴嘉猷的人物画,刻画传神,笔法虽细,却相当精到,生活气息十分浓郁。
在“海上画派”中,人物、花鸟格外热闹,曾经占中国绘画主流地位的山水画,相对地受到了冷落。顾澐的山水学清初“四王”、吴、恽,以正统流派风格跻身“海上画派”,是别有一处情味的。他的山水,以水墨和浅绛居多,小巧简洁,在正统山水画的清逸中渗入了少许甜美,笔法软但很有些“糯”式的韧劲,这种不沾俗边,而雅又不很透彻的风格,确实是正统山水画在“海派”土壤中开出的新苑。吴石仙喜作烟雨景色,名曰学米家法,实在是大横点的框架下经营自己的法则。他取西画的光色,把国画的墨晕色染反复运用以求凹凸生动之趣。这是他在他的乡先辈——龚贤那里搬来的技法,但他缺少龚贤在晕染中吞吐墨色、变幻墨气、制造墨韵的功力,缺少龚贤那些支持画面点化墨色的线条,他的这种画法,在效果上能够吸引一些人,因此,评者认为他是中西结合的先行者,改革了中国画,创造出新风格。其实,吴石仙抛弃了中国画的精华——既能传神状物又可写情表兴的笔墨,拾起了在西画中也并不新鲜的光色影像,将本来可以发挥墨色优长的晕染也弄得不伦不类,此类的所谓“创新”,只在哗众取宠。

清·任颐《仿石弈棋图》(局部)

清·任颐《三友图》
绍兴是明代大画家徐渭以及陈洪绶的故乡,受徐渭的豪放、陈洪绶的洗练古朴熏陶,任颐早年随族叔任熊学画,专攻陈洪绶的人物、线描的训练,使任颐获得了深厚的写实能力。人物、肖像、花鸟、走兽、山水等都很精通,各式题材,他几乎无所不能。最有成就的是人物画,人物画中的各式题材,如历史人物、佛道人物、仕女、肖像写生,他几乎无所不能,而且风格多样,让人有目不暇接之感,著名的《群仙祝寿图》,可称宏制巨作,众多的人物、个性、情貌、体态各不相同,笔法工稳自然,配景的花草树木、云水禽鸟也一笔不苟,绚丽的色彩,加上泥金底衬,辉煌而有灵气。点春堂上的《观刀图》,又是一番风姿,笔致稍纵,线条流畅,极有气势。他画文人雅士,寥寥数笔,清闲飘逸的神情,跃然纸上;画村夫牧童,乡土气十足,充满着现实生活的情趣;他笔下的仕女,少娟秀而多妩媚。他为当时的一些名士画肖像,神形俱佳,又能根据人物的个性、情操、心态设置不同的环境,使肖像画的艺术性更进一筹。任颐的花鸟画多流于草率,运笔快疾轻浮,但也有精品。由于他在造型能力上的游刃有余,由于他娴熟地掌握着花卉禽鸟的笔墨技巧,他把以前花鸟画复杂的画法作简练的处理,又把先前文人花鸟画的清高性作通俗的处理。他的草率,多半是娴熟过度而引起的浮躁和通俗过度而引起的浅易感觉;他的精品,则往往在复杂和简练之间、清高和通俗之间敞开自己情怀的时候产生的。他以色当墨,发挥流动酣畅的长处,他用色的本领十分出色,轻重色相浑而不相犯,对比色相映而不相冲,干湿色相渗而不相克,墨、彩色相交而不相碍。另外,任颐的工笔花鸟画,双钩兼带渲染,也颇有耐看处。
吴昌硕在清末曾当过安东县令。他精于书法、篆刻,书法中尤擅石鼓文,行笔厚重凝练,在有清一代可一二数,篆刻独树一帜,方寸之间刀工笔意跌宕豪拓,极具气势。吴昌硕拿起画笔时,已届天命之年,他依仗着书法、篆刻的功底,在画坛上一鸣惊人。书法和篆刻的功底,不仅是他绘画的基础,更成为他强有力的绘画手段,创新自立门户的支柱。如果说任颐的游刃有余在于以写实能力为主的绘画技巧,那么,吴昌硕的游刃有余则完全是他一手令人叫绝的书法线条,因此,吴昌硕的绘画题材,是最能够发挥书法线条,尤其是他擅长的石鼓文线条长处的东西,如葡萄、紫藤、葫芦等藤本植物,连绵婉转而富有变化的长线条,如龙蛇纠缠,既画出了老藤的韧性,又充满了书法趣味,再加或点或圈的花朵、果实,或阔大或细密的叶,轻巧飘逸的枝蔓,真是美不胜收;他画梅花,用雄健老辣的笔法作主干,硬朗坚拔的墨线作枝,铁骨铮铮的寒梅跃然纸上。这种线条,对吴昌硕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初作画时他像作书一般,只是把书法的点画,分解成绘画的语言去塑造形象,说得更确切一点,是在绘画的形象中寻找书法点画的适应表现。当吴昌硕用画家的眼光去关注绘画的时候,他对书法的感觉,对墨的敏锐性,对笔法节奏的深刻悟性,完全融化成自己的绘画语言了。他画大片荷叶,用单纯的墨色,构筑成复杂多变的层次,这里有对墨色处理的造诣,更包含着运笔的奇特效果。他画枝干时的参差,看似漫不经心,从凌乱中流出的一种生动的韵律,已经说不清是书法的功力还是绘画的意匠了,令观者怦然心动的正是他在绘画上溢出的才气。

吴昌硕《紫藤图》
在“海上画派”的众多画家中,最具特点、最有艺术成就的应是虚谷、任颐和吴昌硕,他们是“海派”的骄傲,也是中国近代绘画的一个高峰和里程碑。但是,虚谷、任颐、吴昌硕三者的绘画风格各不相同,何以被包罗在海上画派之中呢?海上画派的形成,是由特定的政治和经济产生的一种文化现象,它既有中国封建文化的延续成分,又孕育着现代文化的坯胎,它是新旧撞击和新旧互补的产物,三位不是上海籍的画家,却营造了海派绘画,正说明了旧绘画在寻找与时代相一致的审美,支离破碎的各种旧流派要契合成新的潮流才能立足、生存、发展。

吴昌硕《石榴图》
虚谷的故乡在安徽歙县,那是新安画派的根据地,虚谷又在扬州居住过,在虚谷身上,新安画派干枯而又秀美的渴笔和华嵒的枯湿浑沌的画法,以及李%的爽利痛快,均隐约可见。任颐的山阴气质,他对陈洪绶终身不渝的信念,也是明显的。安吉出生的吴昌硕,浙西画派对他来说倍觉亲切。然而,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眼见的心受的都消化在海派风格里。在海派风格中他们又各树门户,是基于各自的源头,各自的修养,各自的变格潜力。虚谷把自己的风格提炼得十分纯净,因为他首先更新的是观念而不是技巧,他的技巧很难传世,他的技巧只能出现在他的风格里。在新旧交替之中,旧的成分根深蒂固的无疑是任颐了,任颐的成功是技巧的胜利,他的技巧使他赢得众多的欣赏者,他以通俗为创新,白话式的作品不啻是海上画派的一大具有现代意味的特色。吴昌硕的技巧和风格是一致的,以书法作依托的绘画技巧,在格调和品位上要胜任颐一筹。因此,任颐的纯绘画技巧和吴昌硕的书法性的绘画技巧,至今仍流行不衰。
“海派”绘画,使人们重新认识到技巧的重要性,给正在逐步异化的文人画注入一帖兴奋剂。晚清时代的海派绘画,究竟有多大的成就且不去说,至少它为中国画的现代审美风范作了铺垫,现代中国画的大师们,大多受益于晚清海派。其实,晚清海派画家的画风与他们的前辈已经拉开了距离,它自成一体,依傍着传统绘画的力量,借了绘画商品化的强劲东风,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