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狂怪求趣

清·李"《风荷图》
“扬州画派”以名声远播的“扬州八怪”为主。他们是画家,也是大名士,尽管画风有所不同,但画风中的名士倾向却是一致的。他们个个能诗善文,并且有着很高的书法造诣,他们各自的生活经历很丰富,甚至带有传奇色彩;他们性格鲜明,爱憎强烈;大多数人与时流相悖,当官的恤民忤上,作诗文的敢怒敢骂;他们在绘画艺术上不趋炎附势,独来独往,强调艺术个性,大胆创造,力求与众不同。“扬州八怪”,是李$、汪士慎、高翔、金农、黄慎、郑燮、李方膺、罗聘八人。华嵒长期生活在扬州,艺术上的建树丝毫不低于“八怪”,可视为“扬州画派”的主将。另外,高凤翰、边寿民的身手不凡,也是该派的重要人物。
李%在内廷时,曾得到蒋廷锡指点,又随高其佩学习过,他的写实功底相当扎实,由工致而入放逸,取徐渭、八大山人、石涛的长处,融会贯通,自成一家。其作画魄力极大,依仗娴熟的技巧,大幅巨幛,可顷刻而成,气势逼人;盈尺小画,笔精墨妙,韵度超逸。他的笔致厚重,墨色浓烈,看似粗野,但耐人寻味。他的画,透过野情逸趣,有一股令人难以忘怀的强烈感受,那就是在笔墨间、在造型里浮动出人格化的力量,不故作怪诞,不故作惊人之举,坦率地表露自己的心灵,直接地把自己所爱的写出来。郑燮赞其画说:“规矩方圆,尺度颜色,浅深离合,丝毫不乱,藏在其中而外之挥洒脱落。”(《郑板桥集》)
汪士慎为人孤高,洁身自好,甘于寂寞,常常一人品茶、吟诗、作画,人称“汪茶仙”,五十四岁时左眼失明,以右眼朦朦胧胧地作画,自称“左盲生”。晚年双目失明,还坚持写狂草,时人赞他“盲于目不盲于心”。汪士慎擅长花卉,最出色的是梅花,他爱梅花,是因为他有梅花一般的性格和情操。他画梅花或疏影横斜,或老干硬枝,或铁骨铮铮、繁密疏淡,均能表现出独特的气格。他的梅花枝干,墨色清纯,笔法自然流畅,焦墨浓点横排其上,能于柔中见刚,于润中见精神,是他的过人之处。他的兰花,把柔情发挥得淋漓尽致,墨兰笔致飘逸连贯,转折自如,深浅得体,向背分明,双钩兰花更显示出他线条的深厚功力。他的细线是他的书法风格的一种延伸,朴实无华却满是趣味,平淡无奇,却交织着变化的力量,类似白描却有表形达意的丰富性。他有时将水墨和双钩同置一图,把墨和线、墨和色融合得生趣十足。

清·汪士慎《兰竹图》

清·黄慎《渔父图》
黄慎的人物画开相奇特,造型多变,上至天神仙女、官宦将相、文人隐士,下至纤夫、渔翁、农民、乞丐,都是他笔下的角色。脸部是人物画家用心最力的地方,他却凭借熟练的技巧,以狂草的笔法,寥寥数笔,神态毕现;画衣褶,更是狂得出奇,起伏跌宕如风急雨骤,笔转墨运间,可见吴带当风,曹衣出水。他画花卉也一脉相承地用狂草笔法,饶有生机,以这种笔法去画山水,虽可得一些情趣,然而过于草率,流于散乱,伤韵损神,不足称道。由于黄慎的画名很大,求画者络绎不绝,“持缣素造门者无虚日”,他“每晨起,拭几涤砚,蘸笔淋漓,至日旰不将息”(马荣祖《蛟湖诗抄》序)。所以,他用快捷的方法作画以应付众多求画者,甚至“顷刻飒飒可了数十幅”(许齐卓《瘿瓢山人小传》),如此作画,怎能根治草率的弊病呢?

清·金农《墨梅图》
金农在未得画名之前,其诗文和书法已名满天下。他对绘画一直怀有浓烈的兴趣,五十岁后开始作画,下笔便奇古不凡,无一点时俗气。金农是画梅花的高手,他以繁枝见长,写高大粗壮的梅树,最见功力,一株如大树般的巨干占据画面的主要部分,以淡墨色块为基调,略有浓淡互渗的效果;中间、左右、上下伸出无数分枝,枝头上淡墨线圈花,浓线浓点着其上;花朵或盛开,或待放,情趣满纸,枝干大有隶书神韵,圈、勾、点则弥漫着他特有的漆书意味。金农画竹,也发扬他书法特色的长处,撇开秀、美、劲、挺的常见风姿,从凝重厚实的笔法中发掘生拙的意境,这一点,特别适合他隶书和漆书结合的用笔方法,在生拙里体现竹的灵动秀逸,稍处理不当,就可能流于臃肿、平扁,金农能够游刃有余地将自己书法独创性转移到绘画上,是因为他对绘画的至深理解和从文学和佛、道哲学上长期锤炼出的对美的悟性,他的绘画感觉是超一流的。除梅、竹之外,金农的蔬果小品,淡荡明快,妙趣横生,有时用极淡极少的颜色,来提高墨色的鲜明度和丰富性,就足见他对画的领悟程度了。金农的山水,虽不多见,却是十分精彩的,在景物寥落中,表现高超的意境,有小天地里做大文章的本领。通过三五株长松,一两座奇峰,有写尽万壑松风之趣;给狂风中凌乱的柳枝,予无边春色;在柱杖老僧趋叩寺门的姿态中,见幽深寂静的山色;用采菱的轻舟,一展水乡生活浓郁的风情。没有对诗意的切身体会,怎么得以在简洁的笔墨里反映出如此深邃感人的画境来呢?画得轻松,画得洒脱,画出了自己的意境,才是真,才是美。
高翔的书法和诗都很出色,而且还精于篆刻,篆书和隶书古朴儒雅,行书自成一格,有《西塘诗钞》存世。他虽然以卖画为业,但对名利看得很轻。高翔擅画墨梅、山水,还能写真。他的墨梅以疏枝见长,不故作姿态,不尚修饰,在简淡中得自然真趣,把自己淡泊处世的高洁心态寄于笔墨之中。他的山水画,有师承清初新安派的痕迹,又受到石涛的影响,放纵但不过分,笔法较细碎但整体效果却不散乱,运笔的松紧,线条的虚实,留白施墨都十分讲究。初看也许感到很一般,细细品味,他笔墨间流淌的丝丝古淡清朗之气,便使人感到亲切了,将人格也化入了山水画中,正是他处世“摈浮俗”的写照。

清·郑燮《竹石图》
郑燮的诗、书、画俱佳。他的诗写得通俗明白,意境高超;书法自创“六分半书”;绘画以兰、竹为主,而且全用水墨,如此狭窄的绘画内容,如此单纯的笔墨,却翻腾出一个多姿多彩的艺术世界。要在画家如云、高手林立的扬州求发展并获得极高名声,既靠他为官的清名,也仗他的文名,更有赖于他对墨兰、墨竹画法的潜心研究、深入探索。他从前人画的揣摩学习里,从自然造化的真实感受、启发、领悟里,始终使自己处于主角的地位,他既甘愿当“青藤门下走狗”,又“师其意不在迹象间”;既对石涛五体投地,又主张“学一半,撇一半”;他认为“八大只是八大,板桥亦是板桥”,“十分学七要抛三,各有灵苗各自探”;他知道“天之所生,即吾之所画”,更明白“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而“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在郑燮众多的墨兰、墨竹作品里,很少见有类同的,他善于在单纯中求变化,在简中表现出丰富性来,许多细微的因素,经他稍一强调,变化度扩大了,丰富性就蔓延开来。比如数株直竿,其中一株竹节略作斜势,便把人引入一个多变的画面,竹叶的下垂和上扬,疏竹和密兰相配,新篁和老竿同置,繁花和疏叶辉映,竹竿的粗细对比,竹节的长短,竹、兰叶的长短变化,墨色的浓淡程度,笔法轻重快慢的节奏,笔意的刚柔钝利以及石块高低、肥瘦安排等等,无不体现他的匠心。郑燮的画,和他的诗文和书法是融为一体的,他的兰竹,是书法的形象化,同样,他的书法也可视作兰竹的抽象体,而画上的诗跋、文跋,是意境的点化、升华,是诗情画境书意的统一体。他说自己有“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看来是恰如其分的。

清·李方膺《墨梅图》
李方膺自称是李$的族侄,他佩服李$在艺术上创新的胆魄,并受到一定的影响。他的画外形比较放浪,而笔墨的法度极严谨。画梅花,有时粗干细枝挤成一堆,但来龙去脉的条理分明,有时苔点如雨洒落在花枝间,但疏密分布、聚散安排丝毫不乱,有时以一根极细的淡枝斜出花丛,上着花蕾,大有迎风斗霜的姿色,有时在淡花圈中间以浓圈,别致而倍得神韵。画竹更是以意为先,尤其是风竹,笔墨挥洒,不拘形似,但见光摇影曳,借以写风,以风生情,似在一吐胸中磊块。李方膺用酣畅痛快的笔墨,在扬州画派众多的画梅、竹高手中,别树一帜。
罗聘从金农游,虽为入室弟子,但情分却在师友之间。他擅画山水、人物、花鸟、蔬果,写人物肖像能在似与不似之间得似,于生拙间显示人物神态的妙趣。他画金农在蕉荫下半裸倚椅握扇午睡,突出金农宽额密髯的特征,形从神采中出,表现出他善于捕捉本质特征并作夸张的能力,他画坦禅师像和朱竹坨、王渔洋合像都是神形俱佳的作品。罗聘画梅花,也喜繁枝密花,他经常画双色梅,把红绿、红白,绿白等两种不同颜色的梅花合于一图,这显然是从金农那里学来的,但罗聘把它推向一个更成熟的境地,金农是偶一为之,而罗聘将这格式复杂化,成为他梅花风格的一种。他作繁枝杂柯的手法很高明,不但在参差上极讲究,而且用转折、回环等多种穿插方法来表现复杂的枝柯关系。洪亮吉说他“画梅如植戟”,能从“戟”的坚硬去看待罗聘的梅,已经见出了他笔法上劲利、格调上无媚俗的长处了。罗聘的竹,吸取了元人的精华并掺有郑燮的某种笔意,自己的风格不是很成熟,这和他的山水画一样,在技法上没有多大的创造,然而画自己的胸襟,画自己的感情,他毫不掺假,再加上他营造的意境不入俗套,也颇有艺术感染力。
“扬州八怪”或称“扬州八家”,是“扬州画派”的代表。但在“八怪”以外,出类拔萃的画家如华嵒、边寿民,他们同样是“扬州画派”的精英,与“八怪”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能画善书,精于诗文,他们的绘画风格独特,个性表露得极为出色。华嵒的花鸟,清代中叶无人能出其右;边寿民的芦雁,也可称绝响。对于这些成就,谁也不会视而不见。那么,为何他们会被摈于“扬州八怪”之外呢?大概是因为华嵒和边寿民的画风比较整饬,没有明显的狂、怪姿态,这正好说明了“扬州画派”的另外一面——严谨的创作态度和精到的写实精神,它和狂放不羁、怪诞生涩一起构成了“扬州画派”的全貌。其实,“八怪”的狂放也体现了不同程度的严谨,怪诞也不无写实精神,而华嵒、边寿民的严谨也同样具有意态纵横的笔势。整个“扬州画派”中,风格多样,流光溢彩,使人感到他们充沛的艺术活力。无论狂放怪诞也好,严谨写实也好,他们在艺术上的创新图变、积极进取的精神是一致的。

清·罗聘《冬心午睡图》
作为一个以卖画为生的专业画家,华嵒的绘画造诣是多方面的,他人物、山水、花卉、翎毛、草虫、蔬果、走兽无一不能,无一不精,无一不具备深厚的传统功力,又无一不匠心独运,生动可人。
华嵒的人物画,深受南宋马和之的影响,又兼采晚明陈洪绶的长处,马和之“莼菜条”的飘逸笔法和陈洪绶细劲凝练的勾描法,本是两种很难融合的线描方法,一经华嵒的化解,变成既实在而又极富动感的线条,加上造型的准确、生动,色彩的清灵单纯,有着不同凡响的风姿。华嵒的山水画得力于石涛,他对石涛很崇拜,看石涛的画,几乎是爱不释手,这在娄东、虞山两个山水画派风靡天下的情况下,是难能可贵的,从中也能看出华嵒不为时风左右,注重个性和创新的倾向。他爱石涛的艺术但不盲从,不亦步亦趋地全盘石涛化,他从简练中去熔铸自己的笔墨,从清新中去建立自己的风格。华嵒的山水小品,景物简洁,构图奇特,一石一树,在平易中作某些夸张,笔法空灵松秀,意境萧散清旷,确能令人耳目一新。

清·华嵒《鸟鸣秋树图》
最值得称道的是华嵒的花鸟画。花鸟画自五代、两宋,历元明,发展得相当成熟,清代前期花鸟画的业绩颇可观,八大山人把花鸟画的大写意推向了极致,恽寿平的没骨花卉足使百世仰慕。面对这些,华嵒纵然不敢为天下先——开创一种全新的花鸟画世界,但也兢兢业业地把前人的精华收拾起来,又从自然造化中学得不少真情实态。他一取传统,二师造化,三用心源,四图改良,终于出落成属于自己的花鸟画风,人称“新罗体”。华嵒画鸟,能于工致细密中去体现笔墨的力量,他用干笔枯墨和淡色结合,把鸟的羽泽毛色描绘得十分真实,他用阔笔点缀和精描细勾结合,以工稳控制放逸,用放逸带动工稳,在收放中使豪放和细腻相映成趣。可以说,华嵒是一位运用对比的大师,在造型姿态上,他调动正反、欹直、高低、动静等对比因素,让形象活跃,画面生动,在色彩上,艳丽而不过分的诀窍也在于对比。满身乌黑的鹩哥,斜出一枝供其栖息的红枫,气氛浓烈但极雅致;色彩斑斓的鹦鹉,配上淡淡的枯枝,这种对比能够激起联想,充满诗意;桃花和麻鸭共沐春水,画眉与柳枝结伴,蜡嘴觊觎樱桃,锦雉藏身蕉荫。这些对比,有色彩上的,也有形象上的,不落俗套,更有助于意境的深入。华嵒的苦心孤诣,使他在花鸟画上进入大师的阶梯,他不比那些彪炳史册的前贤逊色,只是他过分地刻意,难免会留下斧凿的痕迹。少了点天真,也是无法弥补的缺憾,但他对后世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
边寿民对芦雁有着特殊的感情,他在远离尘嚣的城东北隅结庐,名“苇间书屋”,那里人迹稀少,芦苇丛生,是一个南来北往的鸿雁栖息地。边寿民读书、吟诗、作画之余,常常到芦苇间水泽畔与雁群作伴。他观察、体验雁的生活习性,掌握雁的飞、鸣、啄、宿的各种姿态,了解雁在风、雨、晴、雪等自然条件下的不同情状,故他笔下的雁,千姿百态,神形俱佳,当时有“边雁”之称。秦祖永说他:“翎毛、花卉均有别趣,泼墨芦雁,尤极著名。……笔意苍浑,飞鸣游泳之趣,一一融会毫端,极朴古奇逸之致,芦滩沙口,生动古劲,有大家风度。”(《桐阴论画》三编上卷)边寿民的芦雁,得力于写生,在造型、结构、姿态方面的写实性是毋庸置疑的,正是由于他的写实功力,才使得在笔墨上可以游刃有余地展开自己的风格,他将两宋的严谨刻实注入明快轻松,又吸取了民间绘画活泼的优点,因此,他的芦雁既写实,又处处洋溢着笔墨趣味,极富艺术个性。他以类似没骨的笔法,即以墨块为主体,在墨块的浓淡上画出雁的头、颈、翅、尾,在浓淡的渗透中,表现毛羽的质感,有时经意或不经意地丝丝留白,使毛羽的光泽跃然纸上。这种黑灰调子与雁的本色极为相似,他只在喙嘴和脚蹼处用微暗的朱色,便使笔下的雁栩栩如生,气韵非凡。边寿民是画芦雁的专家,他的芦雁,不仅为“扬州画派”添色,即便在整个花鸟画史上,也有不朽的地位。另外,边寿民的花卉、鱼、蟹小品也十分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