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神逸争胜

明·边景昭、王绂《竹鹤双清图》
明代的院体花鸟画,有写实的高度,也屡屡重视对意境的表达,但它的写实达不到南宋的精微,因此写实的意境便显得有些空泛。
边景昭是明初最负盛名的院体花鸟画家。他继承南宋传统,亦步亦趋地追随南宋那种毫芒毕现的工细作风。边景昭画双鹤,王绂作竹石的那幅《竹鹤双清图》中的双鹤体态姿色,栩栩如生,鹤的清高孤傲,表现得淋漓尽致,确实是好身手。同样的写实身手,在《三友百禽图》中,就有点大而无当,全而无主,图以松、竹、梅为三友,间以数十、上百只鸟雀,各有姿态,或习或跳,或栖或立,或嘻或噪,或鸣或啄,或觅食或理羽,有成双作对的,有聚众集群的,画得极为工致,但不见明确实在的意境,只有散乱的印象。白费了如此出色的写实功夫,浪抛了宝贵的艺术精力。两幅作品,前者以少胜多,后者反以多为累,学南宋的精雕细琢,却忘了南宋少而精的艺术原则。不过,边景昭《竹鹤双清图》里的双鹤还是亮出了明代画家的能量。明初的院体花鸟在承袭宋体中没有树立起自己的画风,画得再好,也是拾人牙慧。明初的花鸟画尚未成气候,画家少,作品亦未受重视。
明代院体花鸟画的成熟,在成化、弘治时期。林良和吕纪以各自的特色建立了明代的院体花鸟画特色,于是就有了和宋代一争高低的力量。
边景昭以后的明代院体花鸟画,大抵不离边体,也就是依然在南宋院体的圈子里摸索,林良则用较粗犷的画法,破边景昭的工致。这种粗犷的豪气,更像南宋的院体水墨山水画,阔笔简写却能应物象形,体貌周全,精神充沛,一点也不输于工致的边景昭。这是林良从业已成熟的明代文人写意花鸟画中得到技巧上的支撑,从而树立起写意院体花鸟画的风范。《灌木集禽图》,是林良作的长达1211.1厘米的手卷,各种禽鸟活动于树木、荆棘、丛篁、水泽间,禽鸟寥寥数笔,毛羽生动,加上更加粗率的草木配景,其有笔墨飞舞的感觉,墨色上敷设一层淡彩,更增添了无穷的生趣。《双鹰图》,水墨画雪中松石,双鹰侧目傲视,笔法粗壮,墨气逼人,双鹰形象写实而笔墨颇具写意性。林良也有工致细腻的一路,一眼就能看出是从边景昭那边学来的,不过林良的善学表现在不全盘照搬,而是掺入了自己简练的特色,《山茶白鹇图》便是在工笔和阔放之间,漫溢着一种看似工细实际寄托着意笔的以意为工,以工表意的情态,在这里只有精致而不见粗疏,充满着明代院体情趣。评者谓林良的画“颇见清远,运笔遒劲,有类草书,能令观者动色”(姜绍书《无声诗史》卷二);“著色花果翎毛极其精巧,其放笔作水墨禽鸟树,遒劲如草书,虽人之所不及,亦觉潦草欠工耳”(韩昂《图绘宝鉴续编》)。林良的画法遒劲如草书,是他写实技巧的娴熟和善于用简括的笔墨去作写实;林良的潦草,是院体阔笔的习气,倘使没有了阔笔的院体习气,它就不是院体花鸟画了。林良的简阔,林良的水墨,或如水墨般单纯的淡没色,是明代院体花鸟画的特色,它受明文人花鸟画的影响,是南宋院体花鸟画发展至简括放逸的体态。

明·边景昭《三友百禽图》(局部)

明·林良《双鹰图》(局部)
吕纪比林良要稍晚些。因此,他有机会研读林良,削芜存精地进行改良,使明代院体花鸟画更上一个台阶。明代院体花鸟画和它的前辈一样是以写实为本的。宋代的精华在于一丝不苟,丝丝入扣的细致密实。而明代,虽然细致不及宋代,但它还能粗放,而且能细中有粗,粗里含细,粗细互映,相得益彰。吕纪的花鸟画,把细、粗间的趣味,发挥得极为出色,从而登上明代院体花鸟画的峰巅。

明·吕纪《桂菊山禽图》
《宁波府志》卷三一说,吕纪“风神秀雅,精于藻绘,时缀小诗其上。初学边景昭花鸟,袁忠彻见之,谓出景昭上。馆于家,使临唐宋以来名画,遂入妙品,独步当代。尝戏画雌鸡壁间,而生雄绕谷谷其侧弗去,殆古点睛敲板之流。”吕纪学边景昭,继而学唐学宋,是从近上朔,也即先学国初边景昭的工笔,再入唐宋探画法流派的奥秘,画中的学养,写实功底的深厚自不在话下。重要的是,吕纪能够将所学的变化成自己的特色。《桂菊山禽图》,禽鸟画得毛光羽洁,玲珑精细,美不胜收,其工致比边景昭更甚,吕纪能够在边景昭的工致上作进一步的开拓,实属不易。此图在配景上别出心裁,桂树的粗干,画法简阔,却具光滑坚硬的质感,树叶双钩,花蕊散点,双钩菊花,斧劈皱石块等和禽鸟构成对比,这种对比开了吕纪粗细结合的端倪。《竹禽双雉图》,写意墨竹和较工致的设色雉、雀,既是色和墨的相交,又是粗和细的对应。《残荷鹰鹭图》,雄鹰俯冲搏击,风生荷翻,芦草摇曳,白鹭逃窜荒不择路,禽鸟惶恐,气氛惊险。荷叶背面浅浅勾勒,正面碎笔点缀,风中之态,枯败之形跃然绢素之上;芦草用单线撇出,乱中有序,这是粗阔的画法;鹰和禽鸟的画法类似林良水墨,稍工,白鹭以线描画,疏略而不失精严。在工和写、粗和细、线条和墨块的错落对比之间,构成了一幅匠心独具的佳作。
如果说林良的画是凭借滚瓜烂熟的技巧的话,那么,吕纪则是把更为精练的技巧化作绘画智慧去获得更生动、更完美的视觉效果;如果说林良从技巧中去提取自己的个人风格的话,那么,吕纪则用个人风格的魅力来体现技巧的价值。林良和吕纪都是成功者,他们的成功是在院体范畴内施放个人风格的亮点,这是宋代院体花鸟画家所无法做到的。因为明代院体花鸟画参酌了正在发展中的文人写意花鸟画。

明·沈周《慈鸟图》
提起文人画,墨竹也许还有此后的墨梅,只是文人花鸟画的引子,这个长长的引子从北宋末至南宋和北方的金,一直到元代,是一条完善而辉煌迭出的成熟链,犹如先锋突进般地处于文人花鸟画的前列。
张中无疑是翻开文人花鸟画扉页的关键人物。但扉页翻开后,有一段时间的空白。此间纵然有王绂、夏昶的墨竹,有陈宪章、王谦的墨梅,也似乎于事无补。只有在以沈周为先导的吴门文人花鸟画的崛起时,才算接通了张中的脉络。
其实,从张中到沈周,也就是说从文人的准写意到纯正的文人写意,似乎少一个缓冲带。沈周的写意花鸟来得有些突兀,这是不是山水画又一次帮助了花鸟画。明代文人写意花鸟画,也许与沈周粗犷疏朗的山水画有关。沈周花鸟画的笔墨和他的山水画一样粗犷疏朗,与其说创格之初难免欠周详的话,毋宁说是绝去旁骛的率真和任性。沈周画白菜,粗墨空勾,阔笔点染,浓淡之间,形象毕现;他画枇杷,圆点果,长勾叶,淡墨复笔为干,简括中神形俱妙;同样复笔的木本如梅干,画得老健硬朗,再加上淡色墨瓣,浓线勾蕊,令人百看不厌;他画秋葵,色墨清爽,笔法浑沦,柔中见刚,勾花点叶在他手中变幻得出神入化。这种画法在沈周手里,被山水画技法的催化剂弄得一夜之间如沐春风,姿色态体都已经成熟。沈周的写意花鸟画是文人式的,他的简括,似乎不必经过繁杂的锤锻,他的意笔也似乎不必经过工笔的磨炼。虽然,简单到只寥寥数笔,却明明白白地把文人写意的一切付诸纸上,对沈周来说,他觉得应该如此去画,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勾勒、渲染以致精微细致到什么程度的框框,他有的是勾勒树木,点染树叶的本领,有的是磅礴大气的笔线,有的是对墨色变化的微妙感觉,有的是驾轻就熟的把握空间的能力,有的是塑造形象的独特造诣。因此,他无须去考虑什么该这样画,什么不该这样画,什么合传统,什么犯了无渊源的禁条。他从张中那里取得一粒种子,便可播撒无穷的生机。张中画鸳鸯,尽管情意疏落,但仍有元人精微的影子,工笔的意识似乎难以根除,而沈周则旁若无人地行自我之素。他时而以粗疏的勾勒加墨块画毛羽的家禽、鸟雀,时而浓墨阔点,淡墨轻渲,画禽鸟生趣勃然。前者尚可见元人的影响,只是代精为疏,变工为写;后者却是崭新的风貌——文人写意禽鸟。

明·唐寅《春雨鸣禽图》
《枯树#鹆图》,是沈周写意禽鸟的杰作。枯树临风笔法散乱中见严整,#鹆毛羽墨笔写意,却紧羽松毛得体,甚至连毛羽在风中微动的细节都历历在目。其眼圈、眼睛、尖嘴及腿脚勾勒笔触随意,却神采奕奕,甚至脚抓紧握枯枝,风中不稳当的情态都表现得惟妙惟肖。此图向人们展示了写意禽鸟的魅力,简练的笔墨也可以描绘生动的形象,这种生动丝毫不比工笔差,写意笔墨所塑造的形象,浸润于形象之中的笔墨意境——开创了花鸟画前所未有的飘逸、洒脱的文人情怀,把文人特有的抒情性纳入了禽鸟形象,于是,禽鸟形象通过文人的笔墨炉锤的修炼,打上了个性的印记。沈周的后辈唐寅所作的《春雨鸣禽图》,同样是画#鹆,同样的水墨写意,一枯枝,一春枝,老硬和鲜嫩自有萧瑟和润泽的区别。但个性方面,在画法上的凝练和流畅上已分出风格的异趣,沈周老成持重,敦厚朴质,唐寅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同一题材,几乎相近的构图,沈周慢条斯理地诉说苍凉,唐寅却热情奔放地歌颂勃勃生机。两位画家都成功地用笔墨表现个性,用笔墨塑造的禽鸟形象来抒发自己的情感,显露自己的心境。

明·文徵明《梅花山茶图》(局部)
文徵明也把花鸟当作山水画之后的调节,他的花鸟题材无非是兰竹一类,画得清逸秀美,他心究元代先贤,但毕竟是抒情的笔墨,有意无意间,或多或少把自己的心迹留在纸上。文徵明对明代文人花鸟画的贡献,在于他巩固了花鸟画的文人化程式,虽然没有沈周这般开创性的业绩,但他简练秀美的笔墨很有启示性。他言教身传的学生陈道复和陆治,可当吴门文人花鸟写意画的中坚。

明·陈道复《葵石图》
陈道复将文人写意花鸟画推向深入。他的绘画题材多为花卉,而且,草本多于木本。从题材的特点,可以看出写意技巧深入的两个特点。一是将墨竹、墨兰式的书法笔韵向其他近似的形象扩张。这种努力,沈周和文徵明也曾有过,但形成规模和完善程式规范的,是陈道复。二是纵逸旷放程度的加剧。沈周、文徵明的笔墨含蓄、深沉,虽然强调书法笔法的写意,却时时以画、以形象为权衡,而陈道复则把笔法、情势置于形象之上,似乎把浑身的写意笔法解数抖落殆尽,方才算是过了他的绘画瘾,在笔法和形象两者,他优先考虑的是笔法,因此,宁可委屈形象,也不怠慢笔法。于是,就有了陈道复肆意放情如狂草式的写意花卉,笔法的多样性、丰富性超过了他的前辈。他一改沈周、文徵明以中锋为主的笔法,横扫纵荡,顺逆兼顾,偏侧中正并举,如风奔电驰,以快制胜,酣畅淋漓。如此高涨的笔情,却没有相应的墨韵作配。明代院体水墨画,无论是山水还是花鸟都存在奔放有余、底蕴欠足的遗憾,陈道复的文人写意花卉,也沾染此习,不能不说是时代风气无处不在。
相比之下,陈道复的同窗师弟陆治,则像个慢郎中了。陆治的花鸟画,文人的趣味很浓重,却没有陈道复那般风风火火、急急切切的样子。他的花鸟画多设色,色彩华丽典雅;注重线条,以细劲见长,有时看似琐碎,却笔法周全,一气贯通。他的花鸟画发挥了苏州地方特色的精巧甚至不无甜美,但能在精巧和甜美中看到奇峭,这一点,就足使他留名青史了。
文徵明的弟子擅长花鸟的不少,真是名师帐下良将如云。如王穀祥,笔墨严谨,渲染精当,设色明丽;周天求的墨兰,秀色可餐;钱穀的兰竹,风度翩翩,清逸洗练,比他密实繁杂的山水,要亲切得多;朱朗的花鸟,神采不俗,虽离师门不远,亦可独当一面。
另一位苏州花鸟画家周之冕,他一生倾心于写意花鸟画,其痴迷程度,不减宋代的易元吉、赵昌。周之冕家中饲养鸟雀家禽,以便观察饮啄飞止之状,他笔下的禽鸟,笔法写意阔略,而形态如生。他的花卉受陈道复的影响,勾点出众,将勾花点叶的画法推向更加成熟。

明·徐渭《葡萄图》
吴门文人花鸟画,是明代院体之外的一大花鸟流派,两者各依自己的传统,看上去形同水火,但是,他们之间的互相渗透、互相影响、互相交流、互相沟通又在不断地进行着,因为有了渗透、影响、交流、沟通,才会建立各自的时代特点,才能各自在建立时代特点的同时保持流派的特点。宋代院体,文人之间不交流,无渗透,少影响,欠沟通,也各为特色,这是封闭和互不理解的结果。明代的各自特色,是互通的结果。两种情况都具有发展的合理性,因而,各自的结果都是合理的。
陈道复的文人写意花卉,其狂肆程度,已令人瞠目结舌,而徐渭一出,陈道复只能称小巫了。“青藤(徐渭)白阴(陈道复)”是明代文人写意花卉的一大奇迹。
徐渭是个文化修养十分全面的文人,他能诗善文,会度曲,擅书法,他个性上的放浪不羁,决定了一生偃蹇多舛的命运,也正是个性上的放浪和命运的坎坷,造成了他绘画上的惊世骇俗。徐渭的写意花卉,更加不在乎形象的似与不似,他只在乎淋漓的宣泄,只在乎痛快的笔墨精致。他的画,初视是墨块、墨团,是乱线,是无度的点垛;细看才能分辨这是花,那是叶。他不讲究线型,不讲究墨色,不讲究层次,不讲究构图,但这一切与他的个性重合,与他的情绪一致时,线型就是最出色的笔法,墨色就成为最美妙的韵味,层次就是最精微的细节,构图就成为最具心裁的经营了。

明·陈洪绶《荷花鸳鸯图》
晚明的陈洪绶,是人物画的巨匠,他的花鸟画,也上流入等。陈洪绶的花鸟画是从人物画的配景上独立出来的,从意识到技巧都尽情地发挥了他人物画的才干,因此,可以说,陈洪绶的花鸟画是他人物画未尽的情致。他用线条敞开襟怀胸臆,倔强的老梅干,细劲的嫩枝,铁线圈瓣,勾蕊,不时还有些渲染,梅树似人,寄托着高尚的人格和情操,他画荷花,茎直且长,阔叶舒卷自如,一片绿阴,几分清凉,花朵艳而不妖,落落大方,一派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高形象,纵然下添鸳鸯,上作飞蝶,还是逸溢气漾,雅不胜收。陈洪绶作为明代花鸟画的殿军是当之无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