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古道瘦马

元·赵孟!《人马图》(局部)
赵孟!的同乡先辈,“吴兴八俊”之一的钱选,对元初的绘画,很有些影响,这影响落在赵孟!身上,是举足轻重的。钱选的生年已无从考查,从他是南宋理宗景定年间的乡贡进士来看,他至少长赵三十岁,入元时他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钱选是位业余画家,他的画风与南宋画院无涉,或者可以说南宋画院的画风对他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如此,我们就可以从钱选身上找到南宋晚期的院体画以外的绘画状态。钱选集诗文、书法、绘画于一身,虽说是业余的,却画得相当精到,人物、山水、花鸟,无所不能,甚至连蔬果、动物等题材也十分称手,从元代大部分业余画家的角度来看,钱选在画坛上确实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钱选的人物画代表作是《柴桑翁像》,“柴桑翁”即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画中陶渊明头戴轻纱帽,长带飘动,右手执竹杖,左手提衣袍,脚蹬芒鞋,步履轻盈,姿态洒脱飘逸,一童子背着酒,紧随其后。笔法流畅柔美,设色清雅明洁,格调文秀。题跋道:“晋陶渊明得天真之趣,无青州从事而不可陶写胸中磊落。尝命童子佩壶以随,故时人模写之。余不敏,亦图此以自况。”画家把陶渊明作为自己的楷模,“天真之趣”和一派散淡萧疏的情调,正是他所追求的理想风格。钱选的大半生是南宋的臣民,为时风所动,尽管画得很工致,但不繁琐、不细碎,人物画线条细劲圆润,颇有六朝风韵,与南宋后期洞放不同。这已经给赵孟!的复古作了渊源上的具体指点。

元·赵孟!《红衣罗汉图》(局部)
赵孟!的人物画代表作《红衣罗汉图》,古意盎然,颇具唐风,藤蔓纠缠的古树下,一身着红袍的罗汉,盘腿坐在石上,左掌平摊朝天,罗汉梵相胡貌,浓眉重须,大耳垂项,神态庄重严肃。人物笔法细劲,设色晕染精到,树石的画法苍劲厚重,风格浑穆。《人马图》,和李公麟《五马图》有相似处,画奚官牵马,马肥大壮硕,形象简单,线条及烘染均简洁明快。其画法渊源出自李公麟,而在格调的雅逸上似乎更进一层。赵孟!所谓的与近世画法辽绝的古意,在于根除南宋院体的用笔纤细、傅色浓艳的弊病,以简略、清淡为宗,以文人的情调为寄。复古,并不是以古压人。实际上,他既不取唐法,更不师晋风,而是在一百多年前的李公麟身上得到启迪。充分说明了元代绘画体系,是从技巧的完备中提炼笔墨和注重雅逸的格调这两个方面,来形成自己独特风格的。因为晋画古拙而技巧未能得心应手,唐画技巧娴熟而少文人情调。此图景物简略,画法精炼,意趣高洁。《秋郊饮马图》,画秋天郊原牧马的奚官引马到河畔饮水的情景。林木老干硬枝,苍劲萧疏,树叶青绿红黄,一片秋天景色。奚官身着红衣,执鞭提缰,回首对着身后嬉闹的两匹马,前面一马埋头饮水,一马站立水中,还有三匹马慢步入水,岸上两马狂奔飞驰,马的特性描绘得生动逼真,情趣盎然。线条的处理,应物而异,树干的笔法较浑厚,以表现出苍老的姿色,坡石则简阔奔放,尤其对岸那根长长的线条,远细而近略粗,转折处更见力量,一气呵成。人物和群马的线条细润,虽然有师法李公麟的痕迹,但置于他独特的树石画法的环境中,却相当和谐,融化成赵孟!鞍马人物的风格。
元初的人物画,由于赵孟!身体力行的表率作用,新的风气开始确立。但又由于人物画自唐宋以后,几经嬗变,精粗密疏都表现得很充分,都走过了各自的极致状态,可以变古开今的潜力似乎消耗殆尽。想也是,光凭线条的勾描,光凭些渲染,变化的招术毕竟有限。相反,从人物画里脱胎的山水画,因为线形式的丰富和可以不断地、随机随兴地变换形,诸如长短、阔狭;变换质,诸如浓淡、枯润、软硬;更可以将形、质交替、交叉,混成为线的集群,还有大规模的渲染,光彩有四射的墨点,无疑是中国绘画又一可资开发的宝藏,画家趋之若鹜。山水画兴盛了,人物画却门庭冷落。有人将元代人物画少有起色的原因归结为元代画家对社会事件的反映冷漠,采取一种旁观的态度。元代文人陈(马玄)曾说:“方今画者,不欲画人事,非画者不识人事,是乃疏于人事之故也。”画家对人物画缺乏创作热情,是元代人物画衰弱的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其主要原因还是画法上的山穷水尽。赵孟!已经在简便方面作了努力,但他再高也只能步李公麟的后尘,况且他提倡的书法性笔法入画,在人物画身上是十分有限的。因此,元代的人物画,从赵孟!的“复古”开始,就一直没能热闹起来。

元·颜辉《李仙图》
赵孟!的人物画的确扫除了一些南宋的旧习,可以说让人耳目一新。而南宋的旧习,入元后还在继续,那是旧人的旧习难改。颜辉的人物画,多以道释为题材,造型奇特,笔法刚健粗壮,霸悍之气,显然来自南宋院体的水墨,颇有点梁楷的遗风。《水月观音图》是幅水墨的人物画,画观音双手抱腿,盘坐于大石之上,石下水流飞动,上端是苍松和泉口。此图线条劲捷有力,观音上身披的纱衣,墨色轻笼,呈半透明状,整个画面寓端庄于幽深之中,精妙而有气度。另一幅《李仙图》也是水墨画,八仙之一的铁拐李,仰面坐在石上,面目怪诞,神情严肃,一幅疾恶如仇的样子。面部描绘得很精致,须发丝丝入扣,额颊鼻唇,勾染生动,手脚趾叉开,刻画严谨,其他如衣纹、山石、流水则简笔草草。
北方的刘贯道,是位勤奋的画家,“临勒之勤,几忘寝食”,写实功力自是不凡,他曾为金裕宗画过肖像,由金入元,他的画与南宋院体略不相同,但在炫技方面却是殊途同归。《消夏图》中,一高士伸足展脚,横躺于卧榻,情态闲适,屏风上画有文人学士坐榻的图画,图中又有一屏山水画,用意类似五代周文矩的《重屏会棋图》;屏中也有一幅高士图,图中之屏,则为山水画,依稀显现郭熙的风范。此图笔法凝重爽利,线条流畅有力,配景的器物,花竹芭蕉,勾描精致,设色明快,可称佳作。

元·龚开《瘦马图》
龚开长赵孟!三十三岁,应该是位前辈了,他当过赵葵和李庭芝的幕僚,对新王朝的态度和赵孟!不同,在绘画上倒是有些共同点。龚开也不以南宋院体为然,他画的《瘦马图》,劲瘦见骨,说是学唐代的曹霸,画骨不画肉,别有一番风姿。《中山出游图》是幅水墨人物图卷,画面为钟馗与小妹乘兴出游的场面。钟馗乘兴在前回头观望小妹,小妹则直眼望着钟馗,男女鬼魅随从或抬舆、或扛剑、或挑担、或提被绑缚的小鬼,小妹面颊涂黑当作胭脂,怪诞别致。线条疏落放逸,虽有众多鬼魅形象却是一幅生动有趣的人间图景。作品寓意深刻,盖其“老无所用,浮湛俗间,其胸中之磊落峥嵘突兀者,时时发见于笔墨之所及”(见黄溍《跋翠岩画》、《金华先生文集》卷二十一)。
元代的界画高手王振鹏,其《金明池龙舟图》,画的是北宋汴京宫廷后苑金明池三月初三龙舟嬉水的景象,工整的界画宫苑龙舟中,展现人物的活动,人物活动点缀的界画,使界尺精划有了生气,是历来常见的,但界画作清一色的水墨,却不能不说是元代的特色。《伯牙鼓琴图》,依然一派水墨,画春秋时期的著名琴师伯牙和知音者钟子期的故事,只取一个弹琴和听琴的场面,伯牙面目清癯,长臂垂胸,捋袖袒胸裸臂,十指修长,全神贯注地弹奏着古琴,虽然无法用笔墨形象来表现琴声,但在伯牙富有变化的十指中,似闻高山流水之妙趣了。钟子期侧坐石上,跷脚伸足,双手合抱,低头聆听,陶醉在琴声之中。弹琴和听琴之间的呼应关系处理得十分出色,间隔的空间,古雅的香炉及座架,旁立的侍童,意在突出无形的琴声的美妙。人物的造型准确,线条流畅劲拔,似未脱离李公麟的格调,然而此图运用较多的晕染,倒是别开生面。

元·王振鹏《伯牙鼓琴图》

元·张渥《雪夜访戴图》
张渥对李公麟下了一番工夫,他临李公麟《九歌图》,白描的风采可人。《雪夜访戴图》则是李公麟规范的自运,或者也可说李公麟规范的元代格调,其中掺和着赵孟!的影响,笔致的意趣,甚至比赵孟!更深入。此图描写东晋王微之雪夜往剡溪造访戴逵的故事。王微之坐在小篷船中,船板上放着书本,他双手拱袖作御寒状,眼却盯着书本。船后的船夫,用衣袖执篙,衬托出气候的寒冷。近岸一株大树,枯枝如铁,挺立在朔风飞雪之中。人物用白描画法,犹有李公麟的遗风,但笔调更近似写意。树的线条回环曲折,凝练浑穆,略用淡墨渲染,趣味苍劲。
卫九鼎是王振鹏的学生,精于界画也同样精于白描。他的《洛神图》中洛神轻履细波,左手执纨扇,注视前方,裙带在风中飘飘若举。洛神的形象用白描画法,头发漆黑,脸不作渲晕,脸型及眉眼鼻嘴,只用几根墨线轻轻勾勒,洛神的美貌便跃然纸上。衣纹的线条长而一气呵成,细而劲紧连绵,疏密相间。水波也用细线作鱼鳞纹,并略留空白。云的描写用轻笔淡墨,虚中见实,与水纹相杂。远山水墨清润,和白描的人物、云水似不相调和。与张渥《雪夜访戴图》里的树一样,都取用了元代水墨山水画的成果,山水画处处都可过笔情墨趣的瘾,在白描的单调的笔法旁,设置些山水笔意,寂寞中的一点点热闹气氛,不相调和也平添了许多元代的水墨风情。
元代的人物画,白描、纯水墨的蔚然成风,看上去和当时的总体画风相一致,但真正属于元代创格的东西,几乎没有。它不像花鸟画的水墨风情里,蕴藏着发展的机锋。一味雅致的元代人物画,外表上支撑着洒脱、飘逸的门面,内核却脆弱不堪,很难适从发展。坚守白描的张渥、卫九鼎等人,知不可为而为之,真有些悲壮的色彩,“古道西风瘦马”的苍凉感,实在可以作元代人物画的景况观。
元代的肖像画虽不十分发达,却有几位颇见水平的高手。元初的陈鉴如,擅画肖像,当时称其为第一手。他曾为高丽名士李齐贤作水墨肖像,行笔细劲,晕染浅深有度,取形于外,得神于内。陈鉴如的儿子陈芝因也以肖像画擅名当时。曾在秘书监任职的宫廷画家李肖岩,也擅长肖像画,他每画前必先坐对熟视,心神融会,然后挥毫点染,须臾便成,形态神情,一一如真。元末的王绎,则把肖像画推向一个新的高度。王绎,十二三岁时已能写照,及长,得顾逵指点,画艺益进。其作肖像不但形象如真,更兼得神气。尝言:“彼方叫啸谈话之间,本真性发见,我则静而求之,默识于心,闭目如在目前,放笔如在笔底,然后以淡墨霸定,逐旋积起。”他撰写的《写像秘诀》为其画肖像的经验之谈。
《杨竹西小像图》是王绎为元代名士杨谦(号竹西居士)画的直立小像,补景松石为倪瓒所作。肖像画艺术在我国流传久远,元以前均注重晕染、设色,画法极为精致。王绎此画,脸部作重点描写,用细笔疏疏勾画,然后干擦淡染,神情潇洒,衣纹线条挺劲简括。元代绘画讲究笔情墨趣,以飘逸淡雅为宗,在人物肖像画上也反映了这种审美意识。

元·王绎、倪瓒《杨竹西小像图》
元代最著名的壁画是山西永乐宫壁画。永乐宫的主殿三清殿(又名无极殿)中的壁画《朝元图》,以八个高三米的主像为中心,二米以上的群仙形象二百八十余人。八个主像都是帝王装束,每个主像旁配有各种神祇,如有仙曹、玉女、香官、使者、力士、金、木、水、土各星宿、五岳、四渎、天官、地官、水官等,分三至四层,人物行列壮阔宏伟,气势磅礴,造型健朗饱满,体态面貌没有类同,主像庄严肃穆,武将威风凛凛,真人翩翩欲动,玉女文静秀雅,人物表情微妙,或作慈颜相,或作怒目样,或作安逸态,或作奋发状,种种神态变化多端,妙不可言。人物之间的联系、呼应或用互相观注,或用轻轻对语,或用仄耳聆听,或用俯首沉思来表达。此图笔法圆厚劲紧,显示了极其高超的线条表现能力,设色庄重富丽,色和线条交相辉映,既写实,又富有装饰趣味。整个画风严谨而有气势。《朝元图》完成于泰宣二年,有作者马君祥、长男马七待诏等题记,这些不见画史记载的画工们,用他们的智慧、才能和创造性的劳动,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艺术财富,他们的成就和那些名声卓著的大画家们一样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