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第十九章 墨花墨禽

第十九章 墨花墨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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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高克恭《墨竹坡石图》

文同的墨竹,虽然其写实性和写实的功力,丝毫不输于当时以细腻工致著称的院体画,但情调上的书卷气息,笔法上的书写意识,在森严的写实中,频频亮相,这也许是文人画登场的一个信号。苏轼的文字点评,给文人画登场以理论的护航。其实,苏轼在艳羡文同的同时,自己借酒壮胆,作枯木竹石之类的涂鸦,有难以形似的苦衷,没有勇气向社会公示;又其实,苏轼这般无形似羁绊的,用文人的情怀,文人的画外功夫成就的挥洒,大概就是真正的文人画了。带入元代的是苏轼意趣的文同法度。

元代画家,已经不十分在意院体般的刻实,而又不为相似所累。尤其是山水画家,书法功底加上笔墨驾驭形似的能力,都乐意在墨竹上一试身手,彻彻底底地体验一回以书法为画的乐趣。苏轼的难言之隐,在他们的欢快中消解了,文人画告白于天下,首先是墨竹。令人称奇的是:众多的画家,众多的墨竹作品,几乎是没有差别的笔法,却各家自有风格,各具姿色,各领一面,各得其妙,这种共处一法而各持特征的现象,便是笔法个性化、情绪化的绘画书法化的结果,尽管是开端,已经令人怦然心动了。

元代是画竹的高峰。这般画墨竹的风气,是从北方吹来的,文同的墨竹,在他的时代,以及此后的南宋,都没有像样的继承者,但和南宋对峙的金朝,对文同的墨竹喜爱有加,并出现了像王庭筠、王曼庆父子那样的以墨竹为专长的画家。王庭筠在文学上的造诣很深,元好问用“百年文坛公主盟”的诗句来赞扬他,他又是金朝极负盛名的大书法家,墨竹的文人情怀在王庭筠笔下,有尽心淋漓的倾向,比文同更具写意性,比苏轼却具有更多的绘画性,无疑为元代的墨竹作了表率。元代的墨竹,名家如云,名作接踵,如李衎、柯九思、顾安等。李衎的墨竹,大有文同的遗韵,由于纸本上更宜表现书法的笔性,再加上李衎对竹子生态形色的观察、体验,其认真和周详,绝不亚于当年文同在洋州img197img198谷那般,所以李衎的墨竹,在写实性方面丝毫不输文同。另外,李衎双钩竹,无论设色还是用墨烘染,都极为精彩。元代画墨竹最能表现出书法笔趣,同时也是最出色的当数赵孟img199。赵孟img200虽不是画竹的专家,留下的墨竹作品也为数不多,却件件都是精品。赵孟img201画墨竹率性放任,随意中不期引发出至为精到的笔法,他左右纵横,无不如意,笔到意足,笔未到处也意趣盎然,高超的书法功力和对绘画审美的敏感,使赵孟img202的下笔如有神助,触处成春。赵孟img203的妻子管道昇也是位画墨竹的专家,元代的山水画家,几乎人人都是画墨竹的高手。高克恭画山水之余偶尔也会染指墨竹,风姿绰约,妙不可言;王蒙也有墨竹作品,却比较刻板机械,远不如他的山水画;吴镇的墨竹,形神俱佳,和同时代的画家相比,风格上相异,形成了自己酣畅淋漓的特色,在世人眼里他墨竹的成就,似乎已经被其山水的成就所掩盖,其实即使不看吴镇的山水画,光以墨竹论,他就可独当一面而卓然成家了。倪瓒把他的“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理论,从山水画扩张到墨竹,他那声言被看作是芦、麻也无妨的墨竹,细干、疏枝、瘦叶,别具一格。这是从文同开始,文人画家一直在追求的绘画审美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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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李"《梧石兰竹四清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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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柯九思《双竹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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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陈琳《溪凫图》(局部)

赵孟img207凭借一支妙趣横生的笔,在新的绘画审美初具成就时,便无所顾忌地把触角伸到各个领域,他将墨竹出落得笔情俱胜后,得意而不忘形,长线条蜿蜒转折,画出的墨兰,更见飘逸的笔法,且墨色灵动,神采飞扬。

书法性的笔法,给花鸟画带来如同山水画一样的新鲜感受,笔线所到之处,一片生动,并能将平庸点化为神奇。画家陈琳,也算上是位绘画世家弟子了,其父陈珏是南宋末的画院待诏,他幼承家学,写实功力自是了得,他的画,笔力浑厚简练,设色轻巧,形象生动逼真。陈琳用他精心绘制的《溪凫图》到松雪斋去请教赵孟img208。《溪凫图》画面为秋水轻波,岸边站立一花斑水鸭,鸭的画法很有特色,以线勾为主,点染为辅,用长、短、粗、细、尖、秃、干、湿各种不同的线条,或疏或密,或虚或实,错落有致地组合成鸭的形象,然后再把淡墨轻色粗略地渲染一番,绒毛蓬松的脊背,紧密滋润的羽毛,闪烁斑驳,质感极强,浓墨圈勾加点的眼睛,炯炯有神。赵孟img209为图补景。他添上了芙蓉花、坡岸、小草、水波,以及芙蓉的枝干、茎叶、花朵、花蕾,均以墨色勾勒,不作烘染,花的娇嫩、叶的舒展,正反表现得极为出色;坡石笔致浓重,几根线皴,笔简形赅;小草也用双勾,线条挺拔有力;水波先细线勾出回环曲折之状,再复以粗壮而浓淡不一的曲线作纹,鳞光闪闪之趣跃然纸上。画面顿时光彩倍增,新的技巧在半老待新的画法上,作了些修补,是小试牛刀,却显示出了画龙点睛的妙蒂。

赵孟img210能够清晰地看到陈琳禽鸟的好处,并为之锦上添花,他添的是足以显示笔法魅力的花草水石,轮到他自己画禽鸟时,就有点黯淡无光了。赵孟img211存世惟一的一幅翎毛《戴胜鸟图》给人老调重弹的感觉——北宋画法的禽鸟形象,略作疏朗,和他那些充满书法情韵、风姿绰约的墨竹、墨兰相比,拘谨之态是显而易见的。看来,纵然写意的风气频频顾及花鸟画却难以叩开禽鸟画坚实的堡垒。因此元代的花鸟画一直处于两种状态:一是墨竹类型的写意,题材极有限;一是禽鸟,比较工致,这种工致的画法包括了双钩竹。两宋成熟的技巧给元代有选择继承的便利,元代花鸟画在工笔技巧上无多大的创新,只是简繁上的讲究和渗入了一些文人的情趣。元代花鸟画虽然排斥南宋的浓艳和细密,但很重视精微。花鸟画的主力军,严格讲是不入文人画范畴的画家,然而,包括文人画家在内的所有元代花鸟画家都不失精微——无论造意,还是技巧的运用,甚至细枝末节,他们也不忘精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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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任仁发《秋水凫img213图》

钱选是赵孟img214的前辈,一位典型的文人画家,他的花鸟画是迷漫着文人情调的工笔画。钱选花鸟画的形象真实,这种真实,一方面具备了酷肖的某些标准,另一方面他不使酷肖无度地充盈画面,而是尽可能地用绘画性去限制真实性——防止走进自然主义的死胡同。他宁可生拙,也不让灵巧过度,所以他的花鸟画是以反映真实的绘画之趣,来取代炫耀技巧的真实之趣。钱选的勾勒,线条细软轻盈,一股文质彬彬的韵味,烘染精微,透溢着清逸明洁的气息。

任仁发的绘画能力,可以和任何一个宋代院体画家比美,他的作品,饱满鲜亮,谁也不会想到这位政绩卓著的政府水利官员,日理万机之暇,有如此心思用于丹青。他的《秋水凫’图》一派北宋风范之中,突出了精微的元代本色,精微到几乎不能挑剔的工笔技巧,证明了元代工笔画的实力,任仁发也和钱选一样,在绘画性的发挥上运用了自己的智慧,此图的线条,工整之间纳入了许多情绪成分,虽工却耐人寻味;写实的体格中,渗进了点滴的装饰因素,甚至将浮水戏波的凫’,在写实上作了形体的夸张,让表现真实的技巧,在真实的形象上稍作游离,使望之弥真的形象更加动人。其无疑是元代初期花鸟画的上乘之作。

元代后期,花鸟画才露出真正的元代面貌,那就是被后人称之为“墨花墨禽”的工笔水墨花鸟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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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王渊《山桃锦雉图》

前面说过,水墨写意在元初的发展是令人欣喜的,但仅在可突出书法笔法神韵的花卉上进行有限的开发,如兰、竹、梅等,对于禽鸟则一筹莫展。不知什么原因,元代画家竟没有在禽鸟的写意方法上作探索。于是,花鸟画家干脆在宋代工笔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甚至连构图也全盘北宋化,摈弃色彩成为惟一的创造。清纯的水墨工笔花鸟画,既是元代花鸟画的特色,又为较为放逸的水墨写意花鸟画埋下了可变的种子。

水墨工笔花鸟画显然又是受了山水画的影响。元代最出色的水墨工笔花鸟画家王渊以及稍变稍纵此风的画家张中,都是兼长山水画的。

据说王渊得到过赵孟img216的指授,如果是实情的话,那么,这本水墨经,无疑是元初复古改制在花鸟画上的实践了。《花竹禽雀图》画面为两只角鹰栖息于竹石花草间,上端群雀飞舞。师法五代北宋黄筌一派,变为水墨,仍不失精工。角鹰神态威武,斑纹如绣的羽毛,像是战士身上披挂的铠甲,笔法较严谨,但不像五代北宋那样精雕细琢,而是用笔法的粗细、墨色的浓淡来表现的,用水墨技巧来描绘禽鸟的形态和神情,乃至色彩感觉。王渊的写实能力很强,他把握形象很有分寸,精微周到,但不过分,虽是工笔的格局,却不时地给线条留出一席之地。他尽量运用元代的绘画成果,元代特有的双钩竹和木本花的并置有着天造地设的和谐,元代的写意墨竹插在木本花中间,非但相安无事,而且大有神趣,工写合一的画法,几乎看到了一点写意花鸟画的曙光。可他的尝试戛然而止。王渊的水墨工笔花鸟画亮出了北宋的渊源后,便大张旗鼓地唱起元代的曲调,他以极具清逸感的水墨技巧,洗刷南宋的姹紫嫣红,连北宋崔白的淡彩,都令他不耐烦,他需要彻底的水墨。在完全黑白的花鸟画天地里,也许想要说明这样一个问题:水墨的专利并不仅限于竹、梅、兰及水仙等,它可以用于花鸟画的所有题材;同样也不限于单一的题材和小品的格局,它在大型的构图,严谨的创作上一样应付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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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张中《芙蓉鸳鸯图》

边鲁也是墨花墨禽的高手,史书上称他“善墨戏花鸟”,其实他的画法和王渊一样工致。《花竹锦雉图》(又称《起居平安图》)是边鲁惟一存世的作品,湖石上的锦雉俯首翘尾,张嘴鸣叫,且不说花团锦簇般的毛羽出色的水墨描绘,也不说紧攀住湖石的双爪的妙趣,更不说眼睛专注的传神,单是那婉转灵巧的舌尖连同微微鼓胀的下颚,就足以表现出画家的写实功力。如此“墨戏”,应当不是把绘画视为儿戏,而是确确实实地将纸素表演作为绘画技巧的舞台。元代画家有的是闲情逸致,但他们决不滥用,山水画也好,花鸟画也好,元代画家总是珍惜他们的闲情逸致,用精湛的笔墨和同样精湛的形,把闲情逸致打磨得熠熠生辉。

在花鸟画上玩弄出些花样来的是张中。

张中的山水画老师是黄公望,这样,他比王渊要小一辈,由于他改变了墨花墨禽的工致画法,在写意上有所突破,后来者竟然居上——他对花鸟画的贡献,犹如其师对山水画的贡献一样,完全可以载入史册。

王渊和边鲁的工笔水墨,或多或少含有些写意的成分,只是因为主体的坚实,实在难以溶化。而张中则有较强烈的纵逸意识,画面的主体疏朗轻松,宜于施放写意的情怀,这稍纵稍放,使写意笔法乘虚而入地挤进了花鸟画。张中的《芙蓉鸳鸯图》,是水墨画,和王渊、边鲁的工笔水墨在构图上几乎没有什么异样。花、草、禽、水、石块一应俱全。画法上的不同,带来了情趣神韵上的差别。张中画的鸳鸯,形象完整,但笔墨粗疏,而粗疏的笔墨却神采奕奕。这一改,攻陷了禽鸟质坚体实的工笔堡垒,赵孟img218没有能够突入的禁区,让他后辈的学生轻而易举地打破了。这是张中对花鸟画的一大贡献。另一大贡献是此图的芙蓉花,墨线勾勒的花朵,有几分书法笔法,浓淡相间的墨叶,墨线勾筋,是写意花叶的雏形,花干纵有些复笔,也是写意式的,整株芙蓉,完成了被后世称为勾花点叶的写意花卉的创举。张中的另一幅《枯荷鸳鸯图》,以水墨为主,略施淡色,构图有所改变,是一角半边的南宋式小景,景物逼近,形象突兀,虽有淡色轻敷,但处处运用水墨写意的方法,是一幅充满水墨意识的佳作。两鸳鸯以蓬松的、干渴和湿润相浑的笔法点簇成毛羽,再用淡墨淡彩晕染,清淳散朴;又用破墨法表现背上的花纹,略见晕化的墨点,斑斑驳驳,光色闪烁之间更焕发出一种墨彩的精神;雄鸳鸯头部略加变形夸张,只用一笔就画出了头部的轮廓,一点浓墨为眼睛,大块的面盘留白,以清淡的墨色抹过,未抹到的地方,间隙成白线,十分传神。荷叶的枝干用浓淡粗细不一的线条画出,再加上细密的点子,转折和顿挫间,表现出老荷枝干的垂败而又苍劲不屈的姿态;荷叶的叶茎留空白,叶用色墨点缀而出,经彩墨渗化,叶边的枯毛和叶的苍老感觉,松秀灵动,阔略而豪纵,稳健而淳厚;篙草双勾略加色染,线条细软柔美,风韵独著。鸳鸯舒展自然,也是写意笔法,整个画面意境荒率。此图虽然没有进一步发挥勾花点叶的创举,也没有《鸳鸯芙蓉图》那般洒脱轻松,但仍具一种写意的特殊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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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张中《枯荷鸳鸯图》(局部)

从王渊、边鲁到张中,并无多长的时间跨度,对花鸟画史来说,却出现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表面看只是小变坚实为松弛,实际上却是变工笔为写意的技巧改进导致绘画意识更新的里程碑;表面看只是由于张中的个性、习惯,不期然而然的嬗变,实际上却是酝酿已久的花鸟画发展的必然结果。

元代花鸟画给后世可资榜样的成果很多,如赵孟img220、管道昇、李衎、柯九思、吴镇、顾安等的墨竹,王冕的墨梅,赵孟坚的白描水仙,这些成果被元代诸大画家发挥到至精的地步,因而也是至熟至透的榜样,后人高山仰止而难以超越。只有张中的写意禽鸟,勾花点叶,既是榜样,又留下发展的空间,它虽精,却未熟未透,给后世带来发展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