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第十八章 借古开今

第十八章 借古开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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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赵孟!《秀石疏林图》(局部)

元朝虽然有着广阔的疆土,但它入主中原的时间却不足一百年。然而,这个历时不长的朝代,对中国绘画来说,却至关重要。绘画在元代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往往把这种变化,尤其文人山水画的兴起,归结于蒙古统治者对汉族知识分子的漠视,从而引发了入山归林的隐逸思潮。其实,元代绘画变革的真正原因,是画家结构的改变,而这一改变的原因,正是元代统治者放弃了对绘画的管束。元代不设宫廷画院,皇家没有实际上的绘画机构来左右绘画审美,官方供养的专职画家消失了,画家有了可以表达自己审美的自由,绘画朝着人性化、人情化方向发展。元初的画家,视南宋院体为樊篱,是因为制造樊篱的机构不存在了,他们可以拆除樊篱,进而自立门户。

变革,需要理由,理由是南宋院体画的细碎和旷放都已走过极致,跌入难以为继的死胡同。于是,旗号打出来了——复古,说得确实点是托古改制。赵孟img135是元代绘画复古的旗手。赵孟img136和宋皇室存在着直接的血缘关系,入元后却颇受重用,他展示了政治和经济的才能,在艺术上——书法和绘画,他又是当时无可争辩的领袖人物。赵孟img137的“复古”,没有受到非议,没有遇到抵制与阻力,不仅仅因为他地位的显赫,更重要的是“复古”的目的是为了立新。

赵孟img138亮出的“复古论”就是关于“古意”的说法,他指出:“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谓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此可为知者道,不可为不知者说也。”(张丑《清河书画舫》)说到底,赵孟img139所谓的“古意”,便是简率,看上去是为了消除南宋极端的工细,但和南宋另一个极端——简阔,又形同水火,其中的关键词,就是突出书法性的笔法。赵孟img140的方向很明了:摈纤细,弃浓艳,以笔墨的简率、色彩的单纯,来开一代新风。笔墨一俟简率,抬高了笔法的要求,色彩单纯,也是为了显耀笔法。赵孟img141在绘画上最大的优势,最雄厚的本钱,就是当时无人可与之匹敌的书法造诣,因此,与其说他身负绘画发展使命而倡导的“托古改制”,毋宁是他以己之所长来圆自己的水墨理想。这种知己知彼的战术,一旦和绘画发展的脉络相合,便成为改革的大战略了。赵孟img142把书法的笔性肆无忌惮地送入了绘画,他题《秀石疏林图》诗云:“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须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元初的绘画改革,围绕着绘画的书法性,也即线条的书写趣味所呈现的优美性和心绪性展开。

赵孟img143的“托古改制”,在人物画上似乎没有明显的效果,却在山水画上找到了新审美寄托点,他的山水画要晚于人物画,然而书法笔法一旦进入树石峰峦的形象中,如逢甘露,如沐春阳,立刻神气十足。巨大的成功或许在赵孟img144身后,但赵孟img145已得风气之先的甜头。他在山水画的改革上,投入了巨大的心力。他的《双松平远图》的题跋里有这样的话:“仆自幼小学书之余,时时戏弄小笔,然于山水独不能工……”短短两句,道出了赵孟img146学画的情况,一是从小开始;二是与书法同时进行;三是地位要次于书法,但和书法关系紧密;四是时时戏弄,勤奋有加,态度闲适;五是小笔为画,正如书写;六是对山水画有敬畏之情。我们顺着这些信息,来看他倡导的绘画复古也即绘画变革。赵孟img147在习书之余学画,可能不会有专门的老师指授,他把画作为书法后的余兴,这和苏轼的“诗不尽心,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的想法相一致。不同的是,赵孟img148从小就书画并举了。正是赵孟img149的以书变画,才使他对书法和绘画的关系有了长期的深入和思考,才使他决心要以书法作为契机来改革绘画,才使他自然而然地用书法笔致也即书写性的线条打入绘画。

苏轼的文人画理想,在赵孟img150身上实现了,当年苏轼困惑于造型能力,这对赵孟img151来说,已不成问题。赵孟img152有深厚的形似造诣,他画人物,可以精确到作自画像,他的鞍马,直入李公麟的堂奥,花竹树木,都有形象上的上乘表现。然而在山水画上,赵孟img153却是顾虑重重,极深的情致,常常毁于谨慎之中,这谨慎,其实是对山水画变革的思考。赵孟img154在山水画的变革中亮出了两种传统——北方山水画派李成、郭熙体系和江南山水画派董源、巨然体系,前者以卷云皴为特征,后者以披麻皴为特征。但纵观赵孟img155一生的山水画作品可以发现,赵孟img156对卷云皴的热情要高于披麻皴。是皇室的后裔出于缅怀祖先画院里的官画呢,还是青睐李成轻盈洒脱的笔法?就赵孟img157自身的笔性而论,轻盈洒脱是自不待言的。他演绎李郭传统的《双松平远图》、《重江叠嶂图》都极为精彩,倾入了他提倡的新的绘画意识——注重书法笔性的绘画线条。从线条的意义上来说,那两幅李郭传统的作品,直接地抒发了书法笔性的线条美,从而缩短了画家的心境与绘画的距离,抬高了情绪的作用和意的表述作用。《双松平远图》貌似李郭,但线条神采飞扬,起伏跌宕,松弛灵动,无论树身树枝、松叶鳞皮,还是丛树荆棘、近石远山,李郭体貌变成似是而非的东西,李郭的符号特征被新的意识所取代。那段著名的山水画改革的论断,是该图的题跋,可见被新的绘画审美所鼓舞的赵孟img158在实践中意气风发的神采。《重江叠嶂图》比《双松平远图》要成熟,它保留了前者的书法笔性的线条,又增添了不少绘画的趣味,也就是说将书法笔性的线条与绘画相结合得更加完美。皴线的浓淡排比,墨色和线条互相依托的关系处理,墨的烘染,墨的积聚,墨的醒破,都意在做到书法笔性线条和绘画墨色的相互契合。近景的两株长松,松身一半淡墨轻晕,一半作空勾,如此对比,绘画方面的语言得到了加强,而书法笔性线条同形象的联系也趋紧密。这些都说明了赵孟img159从最初的激烈追求中冷静下来,他开始把握书法和绘画中间最佳的度,力求做到既敞开心灵,又不偏离绘画;既张扬了书法笔性带来的个人情绪因素,又借助绘画技巧来深入绘画的审美特性;既写意达性,又传神表形。赵孟img160在《重江叠嶂图》中演绎着李郭风格,委实是建立了自己的山水画风,元代山水画风也于此滥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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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赵孟!《重江叠嶂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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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鹊华秋色图》

另一方面,赵孟img164对董源、巨然的江南山水画派,也有充沛的热情。他对江南风景有着刻骨铭心的家乡情结,从小受造化的陶冶,画董、巨一系的江南山水,有熟悉的造化,有现成的传统,更有可以发挥他出类拔萃的笔墨功力,宋代受到冷落的江南山水画派,重见天日,而且一跃而成为主流。

《鹊华秋色图》是赵孟img165于贞元元年(1925)从济南回到家乡吴兴时所作,其时,赵孟img166四十二岁。画的是济南郊外鹊山和华不注山的实景。这是现存赵孟img167的最早的山水画作品。图中的鹊山,形状平扁,虽说济南距李成青州不远,但赵孟img168未用卷云皴而以披麻皴来表现,皴染并举,皴法稳健,笔迹凝练;渲染数过后,山体厚重,于平淡中颇见姿色;华不注山挺拔峻峭,用荷叶皴,皴法的线条端庄,干湿互见,浓淡相映,轻染淡烘,与鹊山构成一耸一卧的对比;树木散列于平坡,水泽穿插其间,更有芦苇、渔网、茅舍、小舟等作点缀;树木双勾有皴,笔法浑厚,除柳树外大多以小圆点、小芥点为叶,虽然不能认定是学董源的传统,但有董源传统的影子,至少是董源传统的拼凑。此图或许是赵孟img169初次试尝山水画,或许是忠于实景,总之有些生拙和构图的不协调,但这些丝毫不妨碍我们考察赵孟img170的山水画。鹊山的皴法只是信笔顺势地自上而下作披麻状,但见笔线的力量,因为不是江南山,所以可称为披麻皴的笔线仅仅是为了分出山体的向背;又因为是初在山水画上试身手,所以除了笔法上的优长外,与这种披麻皴相配的树木,没有统一整然的江南山水画派的形式感,这是赵孟img171把握空间不尽如人意的缺憾,故不要认为和董源的相异是他的创新。此后的《水村图》纠正了这种缺憾,让我们看到了由生到熟的赵孟img172山水画的轨迹。华不注山采用的是荷叶皴,荷叶皴是披麻皴的变体,因线型似荷叶茎纹而得名,它属于披麻皴的体系,如果我们不孤陋寡闻的话,它是赵孟img173的创格,在赵画中也仅见于《鹊华秋色图》,何以在他没有熟练掌握披麻皴的全部技巧时,就已经推出了披麻皴的身后之物——它的变体荷叶皴呢?这委实让人费解,也难怪有人将此图定为赝品。细细想来,倒是有其合理的地方,赵孟img174用线皴来发挥他书法的特长,尤其是在刚接触披麻皴的时候,他对董源江南画派的程式感到生疏,故没有多大的顾忌,披麻皴于他只是笔线而已,他所要表现的是真实的华不注山与笔线的漂亮。试想,在扁平的鹊山旁边高耸的华不注山是不该选择与之相同的皴法的,而高耸的华不注山的形状呈等边的锐角三角形,正好是荷叶的四分之一,于是,从山顶尖,主皴笔徐徐往下,上狭下阔地顺山形向两边缓缓展开,既有流畅的笔势情绪,又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真实的山体,既描绘出了山体的内容,又留下了美妙的笔法。另外,这也是从元代起情绪化笔墨的端倪。荷叶皴在此出现,是赵孟img175的尝试,也是首创。

七年之后,元大德六年(1302)赵孟img176四十九岁时所作的《水村图》,表明了赵孟img177山水画的成熟,也是元代山水画成熟的信号,而从赵孟img178此图反映出来的元代山水画的成熟,正是赵孟img179熟练地动用了江南山水画派的典型特征——披麻皴的结果。

《水村图》采取平远视角,典型的江南水泽浅坡短岗景色,和董源的平远叠嶂式的长卷大景不同,它是层次简练的小景格式,近景是紧靠右端的一角,由枯荣相间的三五株乔木组成的树丛,另有树叶芦草,姿色自然,笔墨简练而倍见苍劲秀拔,形象稀少却仪态万方,将近景缩于一端是李成体系手卷式构图的特点,赵孟img180挪作江南,也是匠心的一种。元代不讲惨淡经营,只是随手取用,犹如高明的诗人,取成法、用典故浑然不见痕迹,赵孟img181此举也有点化前人的妙处。近景后是一个下视远望的开阔景色,水边垂柳,间杂茂树,茂树掩映村落,小桥流水,渔人轻舟,在错错落落中井井有条,水泽尽头,是起伏的小岗峦,岗峦作清一色的披麻皴、长线皴,精彩纷呈,看得出极为顺畅的笔势。这种顺畅散作乱麻而有头有绪,千笔万笔而如陆探微一笔画的连贯性,可作行云流水观,疏疏朗朗中把精湛的笔墨修养抒发得面面俱到,掺杂其里的短线与细点,犹如行板旋律中的短音和声及清脆得令人心旌荡漾的鼓点,使长线皴的节奏更加丰富。值得称道的是由长线组成的水纹,将散落在水泽里的丛树连成一片,复以细草青苔,和山峦的披麻皴上下呼应。长水纹线是赵孟img182最能夺人心魄、感人肺腑的笔墨,它有微妙的提按趣味色彩,在细小的轻重变化间透溢着画家情绪宣泄的愉悦,这种长线叠交的线条,在疏密的组合下,成为表现水色波光的写实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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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赵孟!《水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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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元·赵孟!《秋林远岫图》

从《水村图》中,我们可以看到赵孟img185的绘画审美观念在山水画上的具体表现,他不改董源的写实体系,把严谨的写景,淡化为轻松的写境,把写景的笔墨,转化为传达情怀心绪的笔墨,表现造化的绘画功能不变,趣味却迥然不同,董源的披麻皴程式依稀可辨,而精神面貌却在笔墨的精炼中进入了元代绘画审美的新轨道。

《洞庭东山图》是绢本上的披麻皴杰作。它用笔丰满滋润,山石的凹凸处及坡角时有干笔,但仍很丰满,墨线和淡赭色线并用,在山峦上的汁绿散苔点边有赭墨碎点,干毛苍劲,这些看似轻描淡写的赭色墨迹,却是此图的点睛之笔。从此图的披麻皴技巧来看,无疑是赵孟img186式的董源,它比《水村图》要成熟,然而却未必出自赵孟img187之手。另外,上海博物馆所藏的《山水三段图卷》,是沈周的旧藏,又经吴湖帆和张大千的品题,虽没有赵孟img188的款,却庶几可当真迹。第一段《秋林远岫图》,秋林一片,隔水远坡数个。枯树作鹿角状,树身空勾,笔法遒劲而富有弹性,细扭微曲而姿色挺拔,线条干毛而不枯燥,老辣瘦硬而空灵松弛,墨色古淡而能滋润清朗;茂树或作芥叶,或作点叶,墨色浓烈,笔法饱满,笔势豁达,芥叶细线密写,在凌乱的行笔中见风度,是情绪节奏很强的,似不经意却意趣横生的上乘笔墨,点叶壮实圆厚,于圆中时露芥点也在无纪律里见法度,群树以浓淡分层次,似有轻雾薄烟之感;远山的披麻皴笔简意赅,除细苔点之外,还有竖苔点,这些都是成熟老到的元代山水画,用这一点来否定此图为赵孟img189的真迹,也许是个理由,但如此出色的笔墨,又如此带有赵孟img190的色彩,舍赵孟img191其谁呢?赵雍一辈子也进不了如此的笔墨境界;说是黄公望、吴镇实过于牵强,说是倪瓒早年之作又过于苍茫;说赵家传人王蒙又过于灵秀。如此,大概只能是赵孟img192了。第二段《江岸乔树图》,与《秋林远岫图》同出一手,笔墨意境更为荒率,看过第二段后,益信两图同是赵孟img193的杰作了。

赵孟img194一手牵着李郭的北方山水画派和董巨的江南山水画派,为元代的山水画作了表率,山水画史上最精彩的一章,由他的后辈以及后辈的传人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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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元·赵孟!《江岸乔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