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简繁入微
水墨山水画的阔略作风,是南宋院体的一大特征,以斧劈皴为代表的山水画新格局,可以说是院体山水画成熟的终端。阔略的风潮,来势猛烈,并从山水画扩张到人物画和花鸟画。花鸟画的影响,仅止于梅竹之类,人物画则因此而出现的新气象,对原先工丽细致的画法,产生巨大的冲击。
说到底,画风的从简,是绘画发展的趋势,自北宋的文人开始涉入画坛起,这种趋势就加快了。当然,简略也有出于宫廷画家之手的,复杂的画法也常出现在文人画家的作品里,而多数的文人画家,往往都兼有简略和工致的两手。任何事务,在它的早期总是混沌难分的。“文人画”也一样,它的成型定格的独特性,要随着内涵的稳定,外延的扩大而逐步明确。早期的“文人画”,实际上与以后相对立的院体画的区别甚微。北宋的文人画家如李公麟,因为有精微工致的本钱,故可放逸为简略,当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当一种新风格出现,并被时代认可后,对另一种旧的风格来说,无疑是个冲击。在人物画上,李公麟的“白描”画法以简略高雅的写实作风震撼北宋中叶画坛之后,传统的工致写实,就开始考虑与之抗衡,实际上是谋求如何继续生存下去的办法。不待说,它不可能转向“白描”式的新写实画风,被其同化、吞没。因此,必然要施展自己的长处,朝着更工致、更精细的方向发展,于是,两宋之交的那种周密不苟的写实风气,成为南宋院体的主流。而讲究简的风气,依然紧追不舍,再加水墨山水画的简略进入新的境界后,简似乎也成为时尚,一手树起山水画简略大旗的画家,在人物画上也屡创佳绩。简略的画风,从李公麟的源头长驱直入,又有山水画成功的简略尝试作为偏师,浩浩荡荡地闯进了人物画领域。

南宋·马和之《小雅鹿鸣之什图》(局部)

南宋·马和之《小雅鹿鸣之什图》(局部)
马和之也是遵从简略的路线,虽然不像李公麟那样作纯粹的白描,但他的描法简练,而且是宋代最与吴道子合拍的人物画家。吴道子“莼菜条”式的线条,在他身上大放异彩。“莼菜条”的笔法轻重有致,起伏感较强,而吴道子的“莼菜条”聚势而发,多见长线条。马和之别出心裁,将这类线条改成短线,由短而富于变化、短但依然有起伏的线条来表现动感,在衣褶、帷幔、流水、烟云和风中枯枝的描写上获得极佳的效果。他用线条的阔窄也即运笔的轻重相间作虚实处理,使画面在笔法节奏的交替中显示出勃勃生机。还有一点同吴道子相像的是:马和之画器物、宫物、舟船等不用界尺,随手画出,应物象形,笔趣盎然。
尽管马和之的线条在笔意上同吴道子的“莼菜条”相似,然而毕竟有长短之别,所以后人取名为“蚂蝗描”,是因它的短、它的曲折和它的动感。马和之也是以文人的身份入画家行列的,他的风格与南宋院体有所不同。汤垕说他“行笔飘逸,时人目为小吴生,能脱去俗习,留意高古,亦人未易到也”(《画鉴》)。马和之的成就在于能脱胎于吴道子而自成一家,他的改长为短,看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变动,实在是基于对吴道子的熟识和基于对自身潜能的熟识。他的变法是成功的。但吴道子的影响根深蒂固,再变也不能摆脱“吴生”的范围而只能称“小吴生”。董其昌认为“马和之一转笔作蚂蝗勾,便有出蓝之誉,然如糟已成酒,其味不及矣”(见董其昌跋马和之画)。马和之纵然有出蓝之誉,也难与吴道子匹敌,作为“小吴生”已不辱其历史使命了。
李唐亦擅长人物画,一手而能展开两种风格。他的《晋文公复国图》,效法顾恺之,《伯夷叔齐采微图》,则是从李公麟法度中变法来的,经他的变化,竟成为一种崭新的格调,开创了南宋人物画简阔的画风。
李公麟的“白描”画法,用笔轻盈,线条疏朗简洁,秀美文雅的气息洋溢其间。李唐取其疏朗简洁,强调顿挫,富有起伏感。他抹去了李公麟的轻盈,突出了流动的情势。他的顿挫用笔,是从他山水画的斧劈皴里移入人物线描的,是斧劈皴的收敛形态。以后的梁楷,其《泼墨仙人图》的衣服画法,则完全借用成熟的斧劈皴技法,以横扫的笔法和充足的水分,大刀阔斧地表现人物,衣袍不见线条褶痕而是一汪墨色水气,是斧劈皴的放浪形态。在这之前,吴道子用人物画的技法来为水墨山水打下基础;此时,却出现了山水画提携人物画的现象。李唐、梁楷都是全能的画家,在他们手里各科之间技法的互相渗透、互相补益,促进了绘画的发展。
技巧的变化带来了风格的变化,而个人风格的成熟和成功又带动了时代风格。李唐变李公麟而成为南宋院体的正统画格。风格是改变了,但是李公麟的简略却被保留下来,并且在继续演进,到了梁楷的“减笔”,可以说是宋代人物画简略的极致。它寥寥数笔间能传神人物,实际上是以简入微,只有在技巧高度成熟,表现方法游刃有余的情况下,简才有立足之地。
和李公麟、李唐一样,梁楷也具备简、繁两种风格。夏文彦《图绘宝鉴》卷四称:“梁楷、乐平相义之后,善画人物、山水、道释、鬼神。师贾师古,描写飘逸,青过于蓝。嘉泰年画院待诏,赐金带,楷不受,挂于院内,嗜酒自乐,号曰梁疯子。院人见其精妙之笔,无不敬伏,但传于世者皆草草,谓之减笔。”画院里敬重的是精妙之笔,也许梁楷是因为精妙之笔才得以进入画院。从他的个性及生活中的举止情态来看,草草的减笔才同其人格相近,使感觉、感情、思致与作品的联系处于最佳状态。减笔,是技巧过度成熟的时代产物,梁楷的减笔作品,如《泼墨仙人图》、《太白行吟图》,一直被看成是系无旁出的特殊例子,其实是有其时代依据的。前面已经谈过,《泼墨仙人图》的衣服画法是移用山水画斧劈皴的技巧。另外,受禅宗影响的一些画家,也不同程度地删繁就简。法常(牧溪)的画“皆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不费妆缀”(吴太素《松斋梅谱》卷十四)。若芬(玉涧)也以水墨简淡著称于世。楼钥《书老牛智融事》云:“淳熙七八年间,始闻雪窦山有僧智融者,善画而绝不以与人。一日,见其画,心甚敬之,曰‘此非画者,其殆有道之士手!’往山中访之。融素严冷,不可挹酌,一见心许,气韵谈吐,果如所期。归取匹纸寄之,久不见与,催以古风,有曰:‘古人惜墨如惜金,老融惜墨如惜命。’又曰:‘人非求似韵自足,物以忘形影犹映,地蒸宿雾日未高,雨带寒烟山欲暝。’融得之,喜,遂为余尽纸作岁寒三友,妙绝一时。尝问:‘尚可作人物否?’曰:‘老不能复作,盖目昏不能下两笔也。’问:‘岂非阿堵中耶?’曰:‘此虽古语,近之而非也。吾所谓两笔者,盖欲作人物,须先画目之上脸,此两笔如人意,则余皆随笔而成,精神遂足。’只此一语,画家所未发也。自是数年间,时得其得意之笔,精深简妙,动入神品。”(《攻媿集》卷七十九)智融“两笔”说,同梁楷的减笔何其相似,梁楷的《泼墨仙人图》,也是脸部的寥寥数笔,得神入意之后,便有肆无忌惮的泼墨衣袍。看来梁楷的泼墨人物,不仅画院内有,画院之外也大有人在,应是流传社会而被画院中人接受的,我们不知道智融的“两笔”以及“两笔”之后的“随笔而成”的人物画是何等模样。梁楷泼墨人物的简快是其能工能细的写实功力的放任状态,绝不是那些无法形似的只认狂怪取悦的“野狐禅”所能比拟的。

南宋·梁楷《八高僧故事图》(局部)
总之,从李公麟的“白描”的简,到李唐的简,再到梁楷的简。是从“笔最胜”出发的强化线的地位开始,逐步走向“笔墨俱胜”的线和块并重的过程。标志着画家的造型能力、空间处理等写实手法,已走到了一个顶峰。
宋代人物画尚简的原因并不复杂,繁密细腻的画风,至五代已尽善尽美。回过头来,看看吴道子的“疏体”,就会有意犹未尽的感觉,再往远看去,顾恺之的高古,也十分诱人,而此时的写实技巧,非吴道子,也非顾恺之时代所能企及的。经过繁密细腻的锤炼,再去作简略的处理,虽然不如吴道子那般开拓者的雄浑气象和生猛活跃、毫无顾忌的进取气势,却也具熟能生巧的老练趣味。深厚的写实积累,使简略画法,轻车熟径一般,从李公麟到梁楷的百余年间,走到了极致。而繁密细腻的一路,也不为近在身旁的简略风气动心,我行我素地将技巧的光芒照耀到每个角落,尽到了刻画上无微不至的责任,尽管没有轰轰烈烈的声势,尽管没有惊世骇俗的举动,但一眼一板,认认真真地去描绘、屏心息气、不厌其烦地去作逼真酷肖的功夫,同样赢得一片赞赏。应当指出,简略的画风,是绘画发展的方向,其风姿神采,扣人心弦,然而,毕竟不是当时的主流画风,此类画家,受青睐、获好评,也毕竟只是少数。画院内更多的画家,都在为形象的真实、技巧的细腻,作不懈的努力,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本领。

南宋·李嵩《货郎图》
这种细腻的画风,在南宋画院里,已经到了无处不用其极的地步。邓椿《画记》卷十《杂说、论近》道:“画院界作最工,专以新意相尚,尝见一轴,甚可爱玩。画一殿廓,金碧熀耀,朱门半开,一宫女露半身于户外,以箕贮果皮作弃掷状,如鸭脚、荔枝、胡桃、榧、栗、榛、芡之属,一一可辨,各不相同,笔墨精微,有如此者。”邓椿是位见多识广的学者,他感叹的“笔墨精微”,在南宋画院的画家看来,应该不算难办的事,只要见得着,就可以画得出,只要画得出,就可以乱真。这是南宋绘画的现状,南渡伊始的绍兴画院,把宣和画院的细腻作画,一揽子地搜罗下来。
苏汉臣是宣和画院的待诏,南渡后复职,他一仍秉承宣和作风,以精细为本,《秋庭戏婴图》是精工细作的典范。画面为庭院中婴儿玩耍的景象,两婴儿一男一女,在圆凳上摆弄小玩具,神情专注,天真可爱,庭院中湖石直立,芙蓉花和菊花盛开,人物和景色浑成一体,刻画精微严谨,尤其是庭院里的摆设,细微的描绘,都极为真实,和邓椿记载的,虽为小巫,但刻画细微的风气,如出一辙。苏汉臣的另一幅《货郎图》,货郎车上的百十样货物,琳琅满目,一一如真,一丝不苟的作画精神,让人肃然起敬。其实,像《货郎图》这样的题材,不见得有什么社会意义,作为风俗画,也反映不出多少社会风情,以及画面给人们带来的审美意义,而只是表现技巧上的无所不能,因此,精心描绘的货物,不计罗列之嫌,只要能达到形象的酷似,就是创作《货郎图》的目的了。炫技出现了比攀的风气。后来的李嵩,也有《货郎图》存世,单纯的水墨,白描上少作渲染,画法小异,创造意图却是相同的。李嵩《货郎图》以白描手法作细腻精致的描绘,南宋画家技巧过硬,可选择的绘画方式多,精和粗、密和疏都可以从容展开。阎次平的《四季牧牛图》也是精粗相间、密疏相映的作品。此图分春、夏、秋、冬四景,画面为牧童放牛的情景。春景为新柳嫩草,两牛低头食草,一牧童执鞭坐牛背上;夏景是树阴池塘,双牛浮水戏波;秋景为落叶满地秋风紧迫,一牛低头觅食,一牛卧于树旁,背后有一小犊相伴,牧童则在一边玩耍;冬景雪地枯树,两牛并肩缓行,牧童着蓑衣伏在牛背。画家通过景色四季变化的特征和牧童、牛在不同景色气候下的神态,出色地描绘出牧牛的情趣。牛的刻画细入毫芒,人物线勾简练生动,树及平坡、水岸则用阔笔写意的方法,三者相合,使得韵味无穷。

南宋·苏汉臣《货郎图》
南宋的人物画,简、繁各呈千秋,偏安的小朝廷,风雨飘摇,绘画倒是一片升平景象。不过随着简、繁两体各自走入极端,绘画的式微相就露出峥嵘了,这是“过犹不及”的道理,它招来了元代画家的拨乱反正,那则是绘画“否极泰来”的规律了。

南宋·阎次平《四季牧牛图》(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