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第十四章 林泉高致

第十四章 林泉高致

北宋的山水画,北方画派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尤其是李成画派,迅速风靡天下,成为皇家画院的主体画风。学李成的画家,“或有一体,或具体而微,或预造堂室,或各开户牖,皆可称尚。”(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这是李成画派在北宋的实际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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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许道宁《渔父图》(局部)

李成的同乡后辈翟院深善于击鼓,是个富有节奏感的人,他酷爱山水画,并力师李成,“喜为峰峦之景”。一次郡守请客,翟院深奉命击鼓作乐。他见天上的云气聚起,好似山峰层层叠叠,望得出神,竟打错了鼓点。郡守责问时,他如实相告。第二天,郡守命他作画,见他身手不凡,便不再追查他的失职了。翟院深身为乐工,以画知名社会,是要经过一番刻苦力学的,从他望云峰的事可看出,他时时处处在留心山水。但这种体验山水的方式,已不同往日了。一是有成法在先,李成无疑是楷模,沿着李成的路走,“外师造化”虽然仍是画家遵从的原则,但要比初创时的路子宽广得多;另一个原则“中得心源”,悄悄地来了。前因设下的后果,使李成笔下的“造化”,在众多画家“心源”的创造下,显得丰满、多采。

许道宁同翟院深一样,也是个居于社会下层的人,在汴京端门前卖药为生,凡买他药的,就赠他自己画的山水,得到画的人“无不称其精妙”,因此获得了声誉,进入上流社会,甚至连当时的宰相张文懿家的壁画和屏风上的画,都出自许道宁的手,而且深得张文懿的赏识。张有诗曰:“李成谢世范宽死,惟有长安许道宁。”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称许道宁“工画山水,学李光丞,始尚矜谨。老年惟有笔简快为己任,故峰峦峭拔,林木劲硬,别成一家体。”晚年变格,自立门户,但从“矜谨”到“简快”,始终不离李成。与荆浩和关仝比较,李成是一种简体,许道宁又在李成中以快为简,完全理解了李成的精义。“许道宁之格所长者有三:一林木,二平原,三野水,皆造其妙,而又命意狂逸,自成一家,颇有气焰,所谓得李成之气者。”(刘道醇《圣朝名画评》)现存许道宁的《渔夫图》,山峰突兀,笔立险峻,颇有气势。近处阔水轻浪,渔舟往来,山间水流回转,远处山影重重,皴法湿润、阔壮,上下挥洒,水墨淋漓,粗犷泼辣,简明流畅。后人认为这种“举头直皴而下”的画法“是其得意”之笔。画树也是壮笔豪放,大来大去,细小处如松针,枯枝则略作收拾,山头的树木,用焦墨,不作枝干,长短不一的直线,像柱子一般,这和直皴的山峰相谐和,是许道宁风格的统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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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许道宁《渔父图》(局部)

李成画派,到郭熙手里达到了鼎盛阶段,当时把郭熙的风格称为“官画”。郭熙也同样以简的画风来发展李成的传统。他在汴京作壁画及屏风“或大或小,不知其数”。在吴中复家“作省壁”,又应邵元生“作府厅六幅雪屏”。为张坚父亲的“故人画六幅松石屏”,为陈正宪“作六幅风雨水石屏”,“又相国寺支元济西壁神后,作溪谷平远”,与艾宣、崔白、葛守昌同画紫宸殿屏,和符道隐、李宗成“同作小殿子屏”,“有旨作秋雨、冬雪之图,赐岐王,又作方丈围屏,又作御座屏二,又(作)秋景烟岚二,赐高丽,又作四时山水各二,又作春雨晴霁图屏,又作著色春山及冬阴雪密,又得百余,景灵宫十一殿,屏面大石,作十一板,其后零细大小,悉数不及”(郭思《画记》)。如此繁忙地作画,或许会迫使郭熙以简的画笔来应命。然而,简是发展的趋势,应命的和严肃的创造要区分开来看。郭熙自己说他作画“动经一二十日不向,再三体之”,有时“移时而就”(《林泉高致》),而且,郭熙也和许道宁一样,是晚年才变格的。“初以巧瞻致工,既久又益精深,稍稍取李成之法,步愈造妙处,然后多所自得。至抒发胸臆,则于高堂素壁放手作长松巨木,回溪断崖,岩岫纔绝,峰峦秀起,云烟便灭,暗霭之间,千态万态,论者谓熙独步一时,虽年老,落笔益壮,如随其年貌焉。”(《宣和画谱》卷十一)“虽复学摹营丘,亦能自放胸臆,巨障高壁,多多益壮,今之世为独绝矣。”(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四)郭熙的“多所自得”、“自放胸臆”,和“稍稍取法李成”、“学摹营丘”的关系,是师承与自放的关系。而他的自放所形成的风格,是在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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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郭熙《早春图》

《早春图》,是郭熙最著名的作品,画溪山早春景色,两株巨树,威武地挺立在岩石上,左右上下枯树偃仰,细枝嫩条,经过严冬风雪的考验,于初春时节,虽尚未抽芽,却好像在萌发着无限的生机,而山涧的流水,正显示出早春的活力。山峦在轻雾淡烟之中,清润可爱。山石皴纹卷曲,行笔凝重壮阔,墨色清润,画面处处洋溢着北方早春的情味。北宋山水画家,多宗李成和范宽的法则,在形式上无多大的突破,他们反映在绢素上的自然景色,却能各造其妙。郭熙作为北宋山水画的杰出代表,对自然的观察极其细微,他曾说“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十分形象地道出了山水风物四时景候的不同情状,而他的创造,正是得力于这种观察和感受。将山水真趣、自己的审美情感和笔墨一同融会于画面,使人们观其画,赏其景,思其情,得其趣,并想见其人。《关山春雪图》,是描绘了深山雪后的景色,构图奇特,近景为八个山石和欹斜的枯树,中景上一巨石,右为泉水,下是树林,林中是一群屋宇,屋宇下又是直下的泉水,巨石上的密林之后,峭拔的山峰为远景。近、中、远连成一片,而整幅画并无平板之感,画家巧妙地运用了枯树来作层次的间隔,使观者在移目欣赏之时,逐渐深入到他的画境里。中景的巨石压迫树木和屋宇,本是构图上的大忌,但画家把巨石劈为两个部分,用一条深深的斜线来分割,上部留白多,不但突出了雪景,也拉开中景的巨石和树林,有了虚和实、强和弱的空间距离,并使两道直下的泉水打破横贯左右的巨石。树法精细而山石皴笔简练,山石和树木的安排,在笔墨的简繁之间,因此画面开合,疏密合情合理,使人赏心悦目。《窠石平远图》是以树石为主体的平远小景,在很大的幅面上作水畔平坡,窠石丛树中枯枝高挑,姿态多变,线条娴熟,树叶阔笔点染和双勾兼杂,穿插在枯树之间,饶具风韵。远山轻笔淡墨,清旷辽远之趣跃然绢素。从郭熙的存世名作中可以看出,郭熙的简和许道宁的简不同,郭熙精严,笔力壮实而内蕴,许道宁草率,笔迹快捷而外露;郭熙取意,许道宁取势。李成画派缔造于李成,成熟于郭熙,郭熙不仅在技巧和风格上超过翟院深、许道宁诸人。而且,他的画论著作——《林泉高致》,系统地总结了这一画派的创造实践,使他和李成并驾齐驱,在画史上以李郭并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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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郭熙《窠石平远图》(局部)

王诜是郭熙之后最出色的李成系统的画家,虽不服务于宫廷,却和宋室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是神宗皇帝的女婿,又因公主的缘故遭放逐。他能书善画,长于文辞,喜爱收藏,从文人的角度看,和李成有不少的共同处,所以,他的画与郭熙的豪壮有一定的距离,更接近李成轻盈精微的作风。

《渔村小雪图》,是王诜水墨山水的代表作品,他大胆地用了铅粉以示雪飘,在树头和芦苇上还略略染上金粉,使寒冷的景色中,带着古艳的气息,可见他对待水墨和着色的态度都是一样的——不为既有成法所囿。郭熙变李成的用笔,树立起他壮润的风格,而王诜则不改李成“毫锋颖脱”的笔路,只是更加娴熟。他对李成画派的贡献,在于色和墨的相合,在于铅粉、泥金的点缀,在于将金壁青绿山水的装饰风味融入水墨画。他对水墨画技巧的探索,以他“驸马都尉”的富贵身份,来描写渔村江浦、雪树寒林的野逸景致,显得那么生动,那么入情入理。除了他从前辈的画面所取所得外,还应当说,是大自然给他的感染,楼钥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若丹青非亲见景,则难为,王晋卿——不有南州之行,宁能画写浩然词意耶?”,如果说郭熙用自己的情怀拓展了李成画风的话,那么,王诜则以同样的情怀拓展了李、郭的画风。王诜应变于不变之中,他坚持李成传统,又不使画去改变或制约自己的自由人格,他依着个性去诠释李成时,自己的个性连带着对笔法和意境的敏锐感觉一同入了画,所以,他画中出现的不同于李成,又不同于郭熙的因素,便是王诜在画中的自我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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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王诜《渔村小雪图》(局部)

说到发展,王诜不仅在李成的水墨山水画上有所建树,在展子虔、李思训一系的青绿山水上画,也有不小的贡献。

《烟江叠嶂图》石破天惊般地将青绿山水画推向一个新的高度,这是用青绿山水画发展的眼光所作的审视。当时人们似乎很不在意,米芾轻描淡写地说了声“王诜学李成皴法以金绿为之”,后来的绘画史家邓椿在《画继》里只是重复了米芾的话,并没给予应有的重视。是不屑青绿山水画?还是水墨山水画的进展依然强健,而无视正在变化着的青绿山水画?对青绿山水画的陌生,倒反使王诜在那里如入无人之境,甚至可以依仗自己的娴熟的水墨技巧去贴近青绿形式,随心所欲地创造他理想中的青绿山水画。当然,王诜想得更多的是自己的皴法长处,《烟江叠嶂图》中的山峦的皴法还是他的老本行卷云皴,但他作了些调整:一突出了空勾的成分;二稀释了皴法的密度;三将笔法的圆势作小规模的收敛,有意让出点方折的笔法;四行笔的流畅性有所减弱;五尽量使形象紧凑,宁可画面空阔大开也要顾及形象密集于一体的大合。这样,既为青绿设色留出了地位,又在写实中体现了装饰,加重了高古气格;既抬高了青绿色彩的地位,不使其分散而流于斑杂,又不使笔法落空。山腰间的白云,用线勾勒,线条为游丝描,这是我们在展子虔的《游春图》里见过的古法,不同的是线条略见灵动,造型也略见灵动,加上不俗的渲染,白云依山而起,具有写实的意味,又无不昭示装饰性的古貌渊源。树法更是斑斓多姿,勾叶点叶相交,阔狭有度,敷以石青、石绿、汁绿、花青、赭石、朱砂,又是一重写实和装饰的契合。山上流出的泉水,浓墨留白高低错落,声势不凡。如此计黑当白的方法,是水墨山水的专利,王诜把它纳入青绿,丝毫没有生硬的感觉。《烟江叠嶂图》里水墨山水画的技巧,在在皆是,而青绿山水画的技巧也有眼有板;水墨山水画的那种活脱脱与造化相似情调挥之不去,而青绿山水画的形式感又望之弥坚。看来,青绿山水画在王诜手里,确实不是等闲之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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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王诜《烟江叠嶂图》(局部)

相去王诜不远的王希孟,在当时的画坛上并不起眼,因为留下了十八岁那年所作的《千里江山图》,画史便记上他一笔。《千里江山图》边有蔡京的题跋,这是王希孟的全部资料,知王希孟此前的画“未甚工”,难以猜测是画技上的问题呢,还是没有展开他精雕细琢的本领。“上(宋徽宗)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从以上几句话来看,王希孟的“未甚工”应属于后者。《千里江山图》一千一百余厘米长,山峦此起彼伏,前后重重叠叠,江面开阔水纹勾染交集,树木无数各呈名目,各显姿态,山间有村落、宫观,水中有巨舸、轻舟,临水有亭榭、水阁,更有各式桥梁,人物活动其间,细密精致似无以复加。这使我们想起了同是宣和画院的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宣和主人崇尚工细,是一时的风气。如此的精工细作,肯定是在炫耀技术,但他反映了当时的写实水准。当然,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细则细矣,工则工矣,可拼凑的痕迹还是历历在目,变化的手法尚失灵活,盛气凌人,练达不足,这当然不能去苛求一位十八岁的雄心勃勃的少年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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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局部)

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尽管有不少可以挑剔的地方,也尽管是一幅不怎么成熟的作品,然而,在那里显现出来的青绿山水画的写实性,却是无可挑剔的,显现出来的青绿山水的写实性的成熟,更是无可非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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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局部)

青绿山水画从勾勒填彩的简单画法,向水墨画逐步靠拢,是“外师造化”——追求写实的方向,它越是写实,就越接近水墨画法,也就越来越多地放弃了原有的高古状态。装饰浓重的线形,被写实性线形所取代,平涂的色面,被具有层次的渲染色面取代,青绿山水画成为重彩的写实山水画,它竭尽复杂精巧之能事来证明自己的写实能力。而此时的水墨山水画,却步步趋简,酝酿着南渡之后的山水画新风气。整个北宋,应该说是水墨山水画的天下,青绿山水画的发展,借着水墨写实技巧,也有不俗的表现,水墨和青绿重彩相映成辉,使北宋的山水画,有着光前裕后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