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第十一章 外师造化(上)

第十一章 外师造化(上)

山水画从独立开始,到唐代的李思训、李昭道,虽然建立了一个形式的框架,但其勾勒填色的技巧,过于单调,笔法被重彩所困,难以施展,这种被称为“青绿山水画”的形式,束缚了山水画进一步写实的手脚。中、晚唐兴起的山水画水墨浪潮,实际上是山水画的一次翻天覆地的革命运动。它的突破点是对“墨”的改造。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多次提到“破墨”一词,而最早使用“破墨”技法的便是以田园诗著称的王维。这个“破墨”,便是破除(稀释)了浓墨后的有层次的墨法。简简单单的一个小改变,竟引起了山水画的大变革,这和笔法上的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提按,开拓了线条新境界的意义同样重要。

严格地讲,山水画的真正独立,应当在盛唐。唐以前的绘画品录,不分门类,彼时除了人物画之外,无其他门类可分。朱景玄的《唐朝名画录》,虽然记载了许多山水画家,但他依然照先前的那种品录体例,不作门类区分。可见山水画即使将臻成熟时,尚不为史家所承认。只有张彦远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在《历代名画记》里全面地论述了山水树石的发展情况,成为绘画史上最早的山水画专门史的专论。

盛唐是山水画寻找自己独立的形式语言的开始。山水画发展的两条线,一条是六朝遗风的发展结果,人物画技巧的附属;另一条是因吴道子在人物画技巧的变革中诞生,却成为山水画技巧独立的起点。因此,吴道子以前,没有专门的山水画家,《历代名画记》卷九所载的唐代画家,吴道子前二十五人,除与吴道子同时的王!子外,几乎无人专攻山水画,而在吴道子之后的七十一人中,画山水的,占十三人;卷十共载画家七十三人,擅长山水画的竟有三十八人之多,是该卷所载画家人数的一半以上。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唐代的开元前后,是山水画真正独立的起点,并且出现了专攻山水的画家。整个中、晚唐是山水画成熟的初期,也是山水画第一次显示它自身光辉的百花齐放的时期。

唐末山水画家张璪提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创作原则时,写实的水墨山水画,已由各自为政的技巧实验中,获得了初步的统一,为不久出现的水墨山水画较完整的技巧根据地奠定了基础。五代的山水画家,不遗余力地“师造化”的成熟果实,便是地貌分明的区域性画派。

被郭若虚推崇为“智妙入神,才高出类,三家鼎峙,百代标程”(《图画见闻志》卷一)的三家山水李成、关仝、范宽,其中李成和关仝是五代画家。实际上,从山水画史分期的总体出发,五代和北宋难以用王朝更迭来划分。五代的董源,在山水画上的地位,是可与李成、范宽并驾齐驱的,此后的发展证实了这一点,故元代的汤垕,把李成、董源、范宽列为“照耀古今,为百代师法”(《画鉴》)的三家山水。郭若虚忽视董源,是因为其着眼点在于当时极其强盛的北方山水画派上,在宋初也许是普遍的看法。北方山水画的成就,确实令人瞩目,以至郭若虚在人物画上承认“近不如古”时,却能自豪地说:“若论山水、林石、花竹、禽鱼,则古不及近。……李与关、范之迹、徐暨二黄之踪,前不藉师资,后无复继踵,使二李三王之辈复起,边鸾、陈庶之伦再生,亦将何以措手于其间哉!故曰:古不及近。”(同上)短短的文字里,竟两次用了“古不及近”的话,可见其心情之热烈。他的论断是以事实为根据的。山水画在晚唐已出现渐趋成熟的势头,探索中的画家或独善一体,或各专一能。荆浩取众之所长,舍各家之所短,在已有的成绩上进行整理和改进,又数十年如一日地师法造化,终于把山水画推向成熟。李成、关仝、范宽又在荆浩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如果说唐代王维的重深,杨炎的奇瞻,朱审的浓秀,王宰的巧密,是个人风格的表现的话,那么,这种风格仅仅发之于笼统地、概念地对山水的描述上。如果要衡量荆浩和李成、关仝、范宽的成就和意义的话,那么,荆浩把山水画推向成熟,而李成、关仝、范宽则用成熟的技巧,展示了山水画以地域为风格的更深层次。它摆脱了笼统、概念的山水描述,开始了有造化特色的山水画。张璪提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理论,至此方才显露它深远的意义。

荆浩悉心研究了唐代山水画,分析了各家的利弊得失。他认为吴道子“笔胜于象,骨气自高,树不言图,亦恨无墨”;李思训“理深思远,笔迹甚精,虽巧而华,大亏墨彩”;项容“树石顽涩,棱角无踪,用墨独得玄门”,用“毫全无其骨”。荆浩旨在追求一种墨和笔俱成的画格,因此,特别推崇张璪,说张璪的画“树石气韵俱盛,笔墨积微,真思卓然,不贵五彩”。荆浩自己创作的山水画,十分讲究笔和墨的浑成,晚唐以张璪为代表的山水画的水墨运动,原是一种在写实前提下的探索性的新画风,荆浩给予理性总结的同时,身体力行,用自己的杰作来说明这种新画风的强大生命力。他在取长舍短之际,又注重对自然造化的观察,遇佳境,甚至不辞辛劳携笔前往写生。他画太行山松,凡数万本,方如其真。他的刻意求实,一心追真的创作态度,使他用水墨技巧来表现真山水达到可以任意纵横的地步。有人写诗向他求画道:“大幅故牢建,知君恣笔踪。不求千涧水,止要两株松。树不留盘石,天边纵远峰。近岩幽湿处,惟藉墨烟浓。”求画者点景命题,并知他水墨画技高超,言明要水墨山水画,荆浩画成后和诗一首云:“恣意纵横扫,峰峦次第成。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岩石喷泉窄,山根到水平。禅房时一展,兼称苦空情。”从诗意中看,他作画既恣意纵横豪情奔放,又有条不紊地将峰峦逐一画出,用笔锋描绘寒树的瘦硬姿态,用淡墨轻轻烘染出山野的云气,画中流泉动,水泽静,一派幽深空濛的水墨情调。他老练成熟地用笔施墨,挥洒自如地面对绢素,再不是如王宰般的“十日一水,五日一石”地苦苦琢磨,也洗去了张璪的“双管齐下”、“笔手并用”的狂放和王默酒后泼墨的肆意无度状态。他将水墨山水画推向了成熟,并用理论来巩固水墨画法的地位。他的《笔法记》,有哲学思辨在绘画上的阐述,有对前人法度风格的总结,有画法的具体说明,是一部凝聚着高度智慧和创作实践体会的画论著作。这里只能简要地介绍一下他提出的“六要”。

img84

(传)五代·荆浩《匡庐图》

“六要”:“一曰气,二曰韵,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笔,六曰墨。”谢赫“六法”,气和韵并归为气韵,而荆浩把气、韵分开,有着深刻的用意。他说:“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是画家的思致和对象融为一体的艺术形象,是既表现真实造化,又以画家思致为特色的艺术情趣,因为画家的“心”,也即画家的思致,是由笔来体现的。所以,“心”可任意飞驰,而笔却要遵循自然物象真实的规律。“取象不惑”专主笔下的形象,用“不惑”来控制“心”的任意性。这和张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原则如出一辙。“韵者,隐迹立形,备仪不俗”,“气”为形象,“韵”为象外之趣,一明一暗,相得益彰。“思者,删拨大要,凝想形物”,是对自然造化的适度艺术加工,在真实形象中提炼了供艺术发挥的因素,摒除繁枝末节,这是堵住山水画由于过分刻实、面面俱到的描绘而堕入自然主义泥坑的绘画原则。“景者,制度时因,搜妙创真”,这里的“景”,实际是“境”,意为山水景象的表达,要把握住时令气候的特色,集山、水、树、石各式山水画的形象,复合成一个山水画的境界,既是画家所创立的境界,又不失自然形象的真实。“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这是对笔,即山水画用笔形式,如勾、皴等技巧的要求。“墨者,高低晕淡,品物浅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笔”,由于水墨画中笔和墨的交融,墨虽作为笔的辅助技巧,笔墨之间已经成为相辅相成的一体化技巧了,墨在技巧上的地位,荆浩予以充分的肯定,它是写实意识在立体表现上的具体反映,“高低”、“浅深”,晕开化出的墨色效果,文采自然生动,是笔所无法取代的功能。

荆浩的山水画理论,是宗炳、王微之后在理论上的又一杰出贡献,是山水画创作和审美的系统总结,对后世的山水画有着巨大的影响。荆浩的存世作品《匡庐图》,因没有款识而无法判断是否真迹,但此图与记载中的荆浩画风相符,又有宋高宗赵构及元代鉴赏家柯九思的题识,当不致有误。

《匡庐图》,画面中高山大岭、绝磴悬崖、长松高树、流泉飞瀑,房屋庭院或在山腰,或临山根,近处水中有持篙撑舟者,稍远处小桥凌架,一人赶驴缓缓而行,屋中一人闲坐似在倾听泉瀑声。整个画面自近而远,从平地水泽到险峰绝顶,构成一幅完整的山水图景。这种构图,称为“全景式”的构图,此图也是目前存世最早的“全景式”构图作品。这类构图,在唐代还未见记载,可见始于荆浩。此图布景繁而不乱,全而不杂,表现了山水画家追求构图完美的意识。图中树木、房屋、人物、舟船、桥梁以及山峰、石磴、泉瀑的比例相宜,熟练地运用了“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的透视原理。松树直干细鳞,连勾带染,松针细密,用尖笔写出,一丝不苟,略有烘染,十分真实;杂树枯枝,是“尖笔寒树瘦”的写照,枯枝屈曲下垂,已具蟹爪形状;墨色烘托出留白的泉瀑,是“岩石喷泉窄”的写照,泉瀑上下呼应,潺潺而流,颇具动感;山石的画法,皴染相交,深浅向背分明,成功地用水墨技巧来表现出山水树木的真实感。图名“匡庐”,不知何据,一派地道的北方山水风情里,可以看出北方山水画的源头。荆浩的学生关仝,师生并称“荆关”,是个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关仝生活在北方,所作的山水画具有北方雄壮深厚的气质,构图往往上突巍峰,下瞰深谷,健朗峭拔。他善于表现山石坚凝的质感、树木丰盛茂密的景色,画房屋台阁古雅文静,人物幽悠飘逸,还有一个特点是有时画树有枝无干。他用笔情势深沦,能振人心目。后人以“关家山水”来赞扬他的艺术特色。

《关山行旅图》和《匡庐图》一样,是一幅纯水墨的大型山水作品。画面近景村落旅店,人来客往,鸡犬驴马夹杂其间,水畔坡岸,寒树高耸,树形有枝无干,栅栏出口是一条通往山间的小路栈道,道上有挑担和驾车的行人。及上,一架木桥与对岸高山相连,烟雾隔断处又一小径隐隐而现,直通山腰上的屋宇。画面以路径和水流贯通全局,用轻烟淡雾,若有若无来表现山岭的高深、旅途的遥远。匠心所运,妙不可言。山石的线勾,粗细断续很有情调,皴染滋润,墨色精微。山体雄浑深厚,树形粗壮有力,构成了关仝阔大嵬伟的风格,加上精细的人物犬马的点缀,使画面更富有情趣。而《溪山待渡图》则有另一番景象,高山突兀,泉水飞湍,杂木丰茂。近处平麓丛树和高耸的山峦相连;中间不用烟云或水泽隔断,亦觉气势阔远,泉水一道,从山腰直下到山根,与环绕四周的水泽贯通,衬托出山的高峻;山头上丛树密布,远山隐隐约约。此图用笔较精细,皴法淡墨点虱如雨点,石骨嶙峋剔透表现得十分出色。

img85

五代·关仝《关山行旅图》

《溪山待渡图》和《关山行旅图》是关仝的山水画的两种风格:《溪山待渡图》中的山头丛树和雨点皴以及浑成一体的构图,是范宽风格的前身,《关山行旅图》中断续曲折的皴法和轻烟淡岚的烘染,是李成风格的先例。关仝是荆浩的传人,他兼开李成、范宽的风格,可见北方山水画派的几位大师既相通,又各有特色,其根子是由关仝而直接源于荆浩。

img86

五代·关仝《溪山待渡图》

唐末山水画的水墨浪潮,呈决堤之势,将单线平涂的法则冲刷得几无立锥之地,为写实开辟了道路,使师造化的本钱更加充裕。但唐末的水墨山水画,尚处于摸索阶段,虽有比较深刻贴切的写实表现,但各自为政,各领擅长。荆浩收拾了这种零敲碎打的局面,他的画,风格整齐,技巧一统,然而,在整齐的风格,一统的技巧之中,还留存着唐末山水画的许多潜在的能量。关仝抚平了荆浩的一些技巧棱角,使之圆浑、朗润,在一根藤上结出了李成、范宽的果实,而董源则从荆浩以及荆浩那里留存的潜能,闯出了自己师造化的蹊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