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乱世闲庭
五代的政权割据局面,对绘画并没有产生影响,相反,顺着晚唐的发展势头,令山水画和花鸟画都有了划时代的业绩。人物画度过了盛唐的高峰,走完了中、晚唐平实而不断精彩的坦途之后,还是余兴不减。
五代绘画的技巧不断提高,精致工丽的作风成一时尚好,虽然在描绘上面面俱到,但其气势、风度都不能与吴道子为代表的盛唐画风同日而语。五代的人物画,在表现上刻意求工,在风格上追求精致,正是盛唐之后的中、晚唐画风的延续。这种情况,在南唐尤为突出。南唐的国君们雅好文艺。山水画的董源,花鸟画的徐熙都是在南唐浓烈的文艺气氛中产生的。乱世中的闲庭为画家们提供了良好的创作环境。南唐的人物画,虽然没有山水画、花鸟画那样具有开派立宗的气概,但也卓尔不凡。顾闳中、周文矩、王齐翰等都留下了堪称经典的佳作。
顾闳中,在元宗、后主时任待诏,是一位宫廷画家。他的画风写实工细,人物神情姿态,在他的笔下,宛然如真,并且具有非凡的记忆力,一经寓目,便能如实写出。
韩熙载是北方的官僚,颇有雄才大略,后逃到江南,但不被信任,于是沉湎酒色,不问政事,以消除皇室的猜疑。据说顾闳中奉命夜入韩宅观察,回来后将韩宅夜宴的情况画成图卷复命。这个图卷就是著名的《韩熙载夜宴图》。它出色地描绘了韩熙载家中夜宴的情况。整个夜宴的场面用屏风及床榻分隔,如实地表现出整个夜宴的气氛。全画分五段:第一段“夜宴听乐”,韩熙载双手按膝,坐在床榻上,与众宾客一起听教坊副史李家明的妹妹弹奏琵琶;第二段“击鼓观舞”,韩熙载捋袖执棰击鼓,一女正在跳“六幺”舞,转身侧面,目视韩熙载,姿态优美,神情生动,宾客们或拍板,或击掌;第三段“间隙洗手”,鼓乐后到“清吹”场面的间隙,韩熙载在众侍女的陪伴下,上床小憩,一女端盘伺候他洗手,右边二女,一女扛琵琶,握箫笛,一女托酒菜盘,朝韩熙载缓步走去,表示间隙时洗手,用酒菜后再作夜宴欢乐;第四段“箫笛清吹”,韩熙载单衣袒腹,脱鞋盘腿于胯上,一手按腿,一手轻轻挥扇,五女端坐吹奏,三女直箫,二女横笛,一人在屏风前拍板;第五段“调笑言情”,韩熙载一手握鼓棰,一手举掌,神情恍惚,宾客同侍女调笑言情,表现出曲终人散,夜宴结束后韩熙载的孤独和宾客们与侍女调情的场面。整个画卷的五个场面,均以韩熙载为主。在夜宴欢乐的气氛中,韩熙载的脸部表情的变化十分微妙:首段听琵琶时,他作倾听状,神色微动,在专注的外部表情下,隐藏着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苦闷;二段击鼓,韩熙载双眉紧锁,眼角轻动,满脸愁云笼罩,与轻歌曼舞的场面形成反差;末段宾客与侍女调情,独韩熙载伫立不动,表情茫然,若有所思。画家采取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把主人公的苦闷、空虚的内心刻画放在欢乐的场面中来体现。此图画法细腻工整,人物的细部刻画和器物的刻画,丝丝入微,精妙绝伦。画家除精于构思之外,不遗余力地运用技巧的高度写实感,使观者在被人物神采所打动的同时,也由衷地叹服画家深厚的技巧功力。

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

五代·周文矩《重屏会棋图》
顾闳中如此精湛的画技,当时的评品著作中竟无其名。是这幅《韩熙载夜宴图》,为他流芳千古;《宣和画谱》著录顾闳中,是因为此图,后来的文人名士也以《韩熙载夜宴图》为题,或记或咏。周文矩也是宫廷画家,南唐昇元时已在宫中作画,后主时任翰林待诏。擅画人物、楼观、山水,尤长仕女,风格与周昉近似,而纤丽过之,行笔瘦硬柔和相兼,多转折,多有战掣状,谓之“战笔”。他曾画《南庄图》。写山川气象,亭台楼阁景物,精细详备,被称为绝格。《重屏会棋图》,画南唐中主李璟和他的三个弟弟李景遂、李景达、李景$下棋的情景,后面屏风上画有唐代白居易《偶眠》一诗的诗意图,图中又有一画屏,屏上是一幅山水画。一图中屏中有画,画中又有屏,故名为“重屏”。人物以棋盘为中心,两人对弈,两人观棋,兄弟间既亲密,又分出帝王与属臣的关系。此图与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一样,都是以有名有姓有身份的人物为主角的,将肖像画赋予一定的主题,是唐代的遗风,这种风气在五代更加盛行,它需要画家具有高超的写真能力和场面组合能力,以及空间安排的技巧,五代画家在这方面已经到达应付裕如的地步。此图的会棋是一个主题画面,屏风又是一幅白居易诗意图的主题画面,而屏中之屏又是一幅相当完整的山水画,一幅画里可以同时欣赏三幅画,是画家巧妙的构思,又是画家摆弄技巧的一个见证。图中人物肖像和主题的表现结合得天衣无缝。衣纹线条紧劲连绵,柔中见刚,大有“绵里裹针”的意趣,设色重而不板滞,确是五代的杰作。

五代·王齐翰《勘书图》
另一位宫廷画家王齐翰,南唐后主时为翰林待诏。擅画佛道人物,兼长山水,画法工细,颇多思致。《勘书图》是其仅存的作品,画面一白衣学士,袒胸赤足,头略仰,左手扶着靠椅扶手,右手作挑耳状;前一书案,案上放着书笔砚纸,画家抓住学士勘书时挑耳止痒的一个休息场面的瞬间,使文人学士的案头辛勤的勘书工作充满着闲适惬意的情趣。屏风中的山水画,山峦秀美,云烟滃郁,林木错落,屋宇、桥梁、舟船、耕田,细入毫芒,是一幅富有田园风味、清润工丽的青绿山水画。学士的脸部描绘精细,衣纹线条流畅疏朗,细而折落有致,顿挫婉转自如,是吴道子笔法的缩影。
卫贤,擅画人物、楼台、山水及盘车水磨。初师尹继昭,后学吴道子。人物工整、界画精确,点画必求诸绳矩。他的《高士图》,人物、山水俱盛,并一展界画的风采。描写梁鸿、孟光夫妇举案齐眉的故事。图中人物工致,线条刻实,神情如生,屋宇界画,整饬精密,房梁、椽、檐、瓦、台阶、竹篱、栅栏等一丝不苟,背景高山茂树,饶具幽深之趣。山石用笔颇有情势,皴法壮阔,烘染精到,浑厚峻峭,与人物的工致、屋宇的精密形成工细阔放的对比。《闸口盘车图》是卫贤的界画佳作,描绘水磨作坊的活动景象。水磨作坊建筑规模很大,正中置水磨的堂屋,气派十足。以此为中心,人物活动复杂而处理得井井有条,或磨面、罗面,或扛粮、扬簸。水道上舟船运粮往来,陆路用一桥梁连接,人们肩拉手推着粮车。左上角有一望亭,官吏们指手画脚,右边的酒楼上有饮酒作乐者,人物计45人,生动地表现了水磨作坊繁忙的景象。此图的界画建筑更为出色,不仅是一幅反映劳动人民的活动的风俗画,而且还让人们一睹当时的建筑风采。

五代·贯休《十六罗汉图》(局部)
南唐的人物,苟密工细,无笔不精,无微不至,这种源于中、晚唐的画风,同样也传入了西蜀。西蜀的统治者和南唐的统治者一样,喜爱文艺,对绘画进行大力的扶持。另一方面,西蜀地区的寺院很多,唐代会昌灭佛后,佛教绘画一度衰弱,西蜀地区因交通不便,故保留了相当一部分寺院,佛教绘画在这个地区很是兴旺。因此,西蜀的人物画家有反映宫廷贵族生活及画肖像的名家阮知晦、阮惟德,又有佛教绘画的大师贯休、石恪。
贯休,早年出家,曾在杭州、苏州等地居住,唐昭宗天复(901—903)间入蜀,备受礼遇,蜀主王建称他为“禅月大师”。他在当时负有很高的诗名,并长于书法,时人以怀素比之。擅画释道人物,风格怪异,又兼工花竹飞禽,曾以纯淡墨画竹树黄雀,如具五彩,生动可爱。贯休的《十六罗汉图》,画各种罗汉坐像。形象怪诞古野,深目大鼻,浓眉巨眼,胡貌梵相,手法夸张,立意绝俗。此图描法用笔坚重,线条细长而劲挺,如刀锥刻画,墨烘色染,给人以强烈的印象。这种奇特的画风,突破了唐代佛教人物画的格式,与五代工细的人物画又有所不同。

五代·石恪《二祖调心图》
画家能自立格式,是难能可贵的。
四川本地画家石恪,性情诙谐,有辩才。宋太祖乾德三年灭后蜀,他来到汴京,受命作相国寺壁画,并授给他画院的职位,石恪不受,推辞回蜀。石恪擅画佛道人物,初学张南本,不为师法所拘,放笔纵墨,轻盈飘逸,情势俱佳。传世的《二祖调心图》,形象诡怪,得妙于天然,用笔放浪跌宕,寥寥数笔,简洁清朗,形象倍觉生动,具有强烈的写意趣味,开后世梁楷“减笔画”的先河。在五代的人物画中,这种风貌是少见的。五代画家绘画功力深厚,但多在精雕细琢上下功夫;阔笔写意,也是基于深厚的写实功力。石恪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敢于为天下之先,大胆创新,宋代《宣和画谱》批评他:“诡形殊状,格虽高古,意务新奇,故不能不近乎谲怪。”在他们看来有点“谲怪”的,正是他“意务新奇”的创举。
北方少数民族的绘画,以其特殊的风貌,使观者领略北方草原的风光及游牧部落生活的情调,在中国绘画史上有它应得的地位。胡%,便是北方少数民族画家中最杰出的一位。
胡%,契丹族,生活在五代后唐时期,擅画蕃马、人物,他的画善于表现游牧部落的帐幕、旗旆、弓矢、鞍鞯,随草放牧的景象,驰逐义猎的场面、胡天惨冽的景色和沙碛平远的风貌。这些与他生活紧密相连的题材,在他的笔下生趣盎然。刘道醇说他:“能曲尽塞外不毛之景趣。信当时之神巧,绝代之精技欤!故人至于今称之,予观%之画,凡握笔落墨,细入毫芒,而器度精神富有筋骨然,纤微精致,未有如%之比者也。”(见《五代名画补遗》)北宋大诗人梅尧臣诗云:“素纨六幅笔何巧,胡%妙笔谁能通。”汉族的文人评论家,对一位少数民族画家,有如此高的评价,实在罕见。胡%是用自己的艺术手段,让人们赞叹不已的。他画骆驼、马的鬃尾,以狼毫缚笔疏渲,取其纤健,别具一格。他取中原的绘画技巧,认真地表达自己所熟悉的草原生活,创作了许多佳作,北宋时入宣和内府的就多达六十五件,内容有卓歇、牧马、骆驼、射骑、射雕、按鹰、毳幕、汲泉、出猎等。今存世作品只有一件《卓歇图》,但我们仍可从中体会他的画风和精妙绝伦的技巧。
“卓歇”是立帐歇息的意思,画面为塞外游牧民族的可汗、阏氏(可汗妻)和部下的骑士们出猎后休息、饮宴的情景。人马数十,济济一卷,姿态、神色各不相同,或席地而坐,或打欠伸腰,或抚鞍远视,或牵马而立,或谈笑风生,或抱柴备炊。地毯上,阏氏端坐,可汗举杯豪饮,两旁男女侍从恭立,另有奏乐和跳舞者。画家从一个生活的侧面,反映出北方游牧民族强悍粗犷的性格,具有浓烈的塞外风情。图中人物形象刻画细腻,马匹的描写更为出色,它既不机械地模仿汉马的造型,也不在唐马的造型上亦步亦趋,而是以塞北草原马匹为本,真实地表现出这些马匹的特征。
《卓歇图》的鞍马人物和北齐娄壑墓室壁画相比,虽然有壁画和轴卷画的差别,就技法而言,精巧细微,似乎已别具一重天地,这是写实深入的反映。
五代短短五十多年的光阴,造就了其他时代所无法企及的成果,人物画的精熟,为后继者又设置了许多超越的难度。

五代·胡!《卓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