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五章 北朝风情

第五章 北朝风情

南北朝时期,虽然各有其主,政权邻立,军事相峙,但并没有阻碍文化的交流,艺术上的南来北往频繁。南梁张僧繇在建康一乘寺寺门作凹凸花,“其花乃天竺遗法,朱及青绿所成;远望眼晕如凹凸,就视即平,世咸异之。”(许嵩《建康实录》)这种通过丝绸之路传入华夏的外来画法,在北魏的壁画里,表现得很充分。张僧繇的凹凸花,或是西方艺术家的东来传授,再就是深受西域影响的北朝画风的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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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萨埵那太子本生图》(局部)

同样,南朝的绘画也不断地北上,民间画工的流动,为北朝带去了南方绘画的新气象,名画家的弃南投北,也屡有发生。“萧放,字希远,梁武帝犹子也,为本朝著作郎,入齐,待诏词林馆。善丹青,因于宫中监诸画工。帝令采古来丽美诗及贤哲充画图,帝甚善之。”(《见北齐书》)“监诸画工”显然是画工的头领,用南来的画家去管理北朝的画家。其实也包含了南北画艺的交流,皇帝的善待,意在以南朝的文化来促进北朝。此前,北魏的汉化政策,曾使国力空前强大,南朝发达、先进的文化,始终为北朝所效仿、学习。绘画也如此。北朝绘画保留了汉魏、西晋的一些特色,又融入了西域的画法,并且不失时机地接受了南朝的优长,形成了自己的特点,由于地域和年代的不同,这种特点,各呈异彩。一般说来,临近西域的,东西交汇的现象,奇妙迭出;往东,南北交汇的现象,阔细并存。随着南朝绘画的进步,近西的,逐渐向东靠拢,据北的,逐渐南化。

北朝时期的石窟壁画,以敦煌莫高窟的最出色,最具有代表性。

第254窟《萨埵那太子本生图》,描绘佛的前身萨埵那太子以身饲虎的故事,萨埵那太子同他的两位兄长到林中狩猎,见母虎生了七只小虎,因没有食物喂养而奄奄一息,遂动慈悲;劝走兄长后,脱衣跳崖,但饿虎无力接近他,于是他又爬上山头,用尖竹刺颈出血后再跳到饿虎身旁,饿虎舔其血食其肉。两位兄长返回寻找,悲痛不已,收拾萨埵那太子的遗骸,回家告诉父母,为他修建了一座塔。作者巧妙地将故事安排在一幅画面中,表现手法较为粗犷,线和色交混,褐、青、绿等冷色调,使画面显得庄重,突出了以身饲虎、舍身教身的悲壮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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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尸毗王割肉贸鸽图》(局部)

第257窟的《尸毗王本生图》,描绘佛的前身尸毗王,不惜用自己身上的肉来换取即将被鹰吞食的鸽子的生命的故事。画面中,尸毗王端坐在地,一人用刀割自己腿上的肉,他忍着巨大的肉体上的痛苦,但神态安详,以精神的力量在支持着,另一人手持天平,天平的一端伏着鸽子。画风与《萨埵那太子本生图》相同,画面色调因赭石、朱色较多而增添了肃穆的气氛。同窟的《九色鹿王故事图》,是大家所熟悉的九色鹿救忘恩负义者的一段故事。故事情节较复杂,作者在一个长的横幅中描述了各个情节,在造型上很有特点。鹿王四脚细长,胸、腿发达强壮,这种夸张是突出了鹿的机灵善跑。人物体态修长,线条粗阔中略有变化,人体先用朱色加粉调成粉红近肉色涂满全身,脸色比身体肤色红润些,再勾线,最后在全身罩上薄薄的粉色,这样线条透过粉色,很有立体感。穿插在画面中的山峰、林木,虽然与人物的比例失调,但作为故事的环境,它和故事主角相配得体,也同样能使人如临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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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鹿王本生故事图》(局部)

第285窟的《得眼林故事图》,描绘强盗们被官军俘获后剜去双目,在山中被佛感化,终于得到新生,双目重见光明的故事。图中的战斗场面颇为激烈,人物举盾挥刀,舞剑射箭,矛戟相交,腾跃格斗,一片混战被刻画得有条不紊。线条细劲,与《尸毗王本生图》、《九色鹿王故事图》中的粗犷用线和深厚的气息是两种风格。最受人称赞的是画面上端的“飞天”形象,人物体态优美,飘带飞动,线条简练,表现力十分丰富,显示了作者相当高的艺术造诣。值得注意的是,这幅壁画中的菩萨、官军,眉目清秀,同南朝“秀骨清像”的人物造型特征是一致的,似可作南风北移的例证。

在许多经变题材的壁画中,出现了不少反映现实生活的画面,如第296窟中的《驼运图》,驼队载物而行,表现了旅途的艰难,《耕作图》中上身裸露的农民在田间耕耘,以及《屠房》中的屠宰牲口的场面,都富有生活气息。

敦煌壁画虽多为佛教宣传,然而它的艺术性,却表明了民间艺术家的智慧。敦煌地处中西交通的要冲,外来艺术的影响和中原艺术的交融,首先体现在敦煌的壁画中。这种交融,随着时代的变迁、艺术的发展而发展,外来艺术的长处、优点,逐步被以汉文化为基础的中华艺术融化,《萨埵那太子本生图》、《尸毗王本生图》、《九色鹿王故事图》,还留有浓厚的犍陀罗艺术格调,《得眼林故事图》则已见融化后脱胎成中华艺术情貌的迹象。

1965年底至1966年初,山西大同市东南郊的司马金龙墓,出土了木版漆画,它以历史人物为题材,和北魏敦煌壁画的佛教图说不同,在画法上完全是卷轴画的样式,也异于北魏敦煌壁画。司马金龙为西晋皇室的后裔,在北魏高官厚禄,相继取了陇西王和河西王的女儿为妻,其墓室的规格很高,漆画的水平也堪称一流,似非一般画工所为,对研究北魏绘画意义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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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列女传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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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列女传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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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图的内容,和《女史箴图》相似,画法也相似,人物造型与线条,都可以说是《女史箴图》的翻版,从中看到了顾恺之对其的影响。《女史箴图》好像是个典范,北魏漆画的人物样式,举止动态,莫不效仿,那么,《女史箴图》又效仿的是什么?在南北分治之前,一定已经形成了这种绘画模式。南朝的文化氛围浓重,绘画兴盛发达,才会出现顾恺之,北朝相对落后些,留在北朝的大量中原画工,保存了分治前的绘画模式。因此,《女史箴图》对北魏漆画的影响,在南风北移的成分里,还包含着北朝绘画顺时继承、发展的因素,南北鸿沟隔不断绘画发展的时间进程和空间交流。北魏司马金龙墓室漆画在涂了漆、涂了防脱落的黏合剂的木版上作画,笔法的生动性,要逊色不少,线条的饱满程度受到影响,衣褶中的臂袖,几乎是一律的弘形;裙的下摆,又几乎是一律的竖线。线条的表达触角有些迟钝,形象的表现以及空间的把握,摇摆于熟练和生拙之间。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从笔法继承上,看到顾恺之的某些神韵:线条的流畅,线条传达形象的生动性;透过顾恺之的因素,北方的爽直、豁达、开朗,比比皆是。人物的传神方式,不拘小节,不作精细的描写,以简慢松散为特征,彰示了“传神论”的北方情调。这些同与不同,说明了北南绘画的交流,十分紧密。南风北上,走在前面的南朝绘画带动了北朝的绘画;北方要固守北方的特色,又深感南朝绘画的精彩,沉湎之际,难以自拔,竟付出削弱北方特色的代价。

司马金龙墓室的木版漆画,和北魏的敦煌壁画,是两种绘画状态,作者的层次和作品的内容是一个方面,受西域影响和得南方风气,又是一个方面。东西南北,有联合又有排斥,有并轨又有交叉,迷浑不清又各显特色,这是北魏绘画的状态。随着南朝绘画的飞跃性发展,北朝画家大有亦步亦趋之势,北朝的画风也因此而相对统一,北南的差距也逐渐缩小。

绘画史家重南轻北,是由于北朝可述的东西少。张彦远对北朝知名画家,还是颇为留心的。《历代名画记》卷四《叙历代能画人名》,南朝除东晋外,宋、齐各二十八人,梁二十人,陈一人,共七十七人;而北朝,后魏九人,北齐十人,后周一人,共二十人,差不多只占南朝四分之一。整个北朝,北齐画家十人见录,据北朝一半的风光。北齐广宁郡王高孝珩,“多才艺,尝于厅右壁上画苍鹰,视者疑其真,鸠雀不敢近,又画朝士图,当时绝妙。”(《历代名画记》卷八)评论家每用乱真的例子来表明画家水平的高超,是写实表真的创作意识和以逼真酷肖为标准的欣赏意识的反映。这种例证,并非仅此。杨子华“尝画马于壁,夜听啼啮长鸣,如索水草;图龙于素,舒卷辄云气縈集”(同上),与杨子华同时的刘杀鬼“画斗雀于壁间,常见之为生,拂之方觉”(同上)。盛名之下,其实也副。杨子华、刘杀鬼都是北齐的大画家,尤其杨子华,是北齐的骄傲,也是整个北朝最杰出的画家。杨子华的画作,纵难一睹,但初唐大画家阎立本的评价,应该当真,阎立本说:“自像人已来,曲尽其妙,简易标美,多不可减,少不可逾,其唯子华乎。”(同上)。已经达到笔尽其用,无从增删的地步,与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相比,也许难分伯仲。然而,倘若杨子华无视顾恺之、陆探微,不斟酌张僧繇,面对南朝先进的绘画作隔岸之望,怕是不会有阎立本说的那个高度,杨子华应是张僧繇之后的人物了。顾恺之、陆探微对他的影响,不如张僧繇直接,“简易标美”的赞词,道出杨子华在张僧繇身上吸取的方法和灵感。

山西省太原南郊北齐娄睿墓室壁画的出土,让我们看到了北齐绘画的实物,甚至有了逼近杨子华的感觉。

北齐娄睿墓室全部绘有壁画,内容丰富,场面热烈。其中《出行图》和《归来图》,行进中的马,骑在马上的武士,武士驾驭马的姿态和马被驾马的姿态,最见生动。随着武士手中缰绳的收放,武士脚下马镫的松紧,武士脸庞的低昂,眼光的正斜,身体的俯仰,马的姿态也紧应其呼,或疾驰快奔,或漫步徐行;马首的正、侧、直、横,马眼的顾、盼,传达出马的顺从和倔强。整个队伍,人马相处和谐,行进有序而变化迭出,长长的队列,济济一堂,洋洋洒洒,气势非凡,蔚为壮观。作者对马的熟识,对骑马的熟识,如数家珍般地摆弄着马神、马态,又娴熟精确地把握了骑马的种种风情,刻画入微,每个细小的动作,都体现出生活的厚度,都来自真实,无丝毫想当然式的杜撰。相比之下,顾恺之《洛神赋图》的骑手,就显出了某种概念的成分。南朝画家对马的认识比较肤浅,是因为缺少驯马和骑马的生活经验,南朝的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颜氏家训·涉务篇》)。画家描绘真实,北南是一致的。娄睿墓室壁画,武士的衣着,窄袖紧裤,没有带饰的累赘,北人粗眉浓须,马上稳健勇猛的英姿,是画家司空见惯的,信手拈来,即成为活生生的画面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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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仪卫出行与归来图》(局部)

这些形象的描绘,简单、准确,作者用不多的线条,画出了复杂的姿态和神色,高超的形象概括能力,让人领略了“疏体”初期的笔法风采。线条的疏朗是一个特色,线条走势的飘逸灵动,虽不见明显的点、线、斫、拂笔致,但线条起伏间的提按,行笔时带出的顿挫,已经具有初步的线条节奏感;而起笔收笔的不加掩饰,使线条起讫分明,直露了作者作画时的情致,显示了摆弄技巧的快意。若不是面壁作画,点、线、斫、拂的笔法变化,也许更甚。线条的疏朗,给渲染提供了用武之地,而壁上的渲染要比绢素上困难,所以,娄睿墓室壁画的大量渲染,没有达到精微的效果,在勉为其难之中,不计小节,大来大去;尽管层次上的欠统一,但由于作者线条功夫的扎实,渲染不周到处,也颇具层次感,平实和多层次的交错,不期产生了别样的效果。其实,“疏体”不惟给渲染制造方便,更反映出写实水准的高度。此图的形象,线条肯定、果断,寥寥数笔,就“应物象形”了。真是“笔才一、二,象已应焉”,不正是阎立本说杨子华的“简易标美”的评语?杨子华的画风,在这里可触可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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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武士图》(局部)

北齐的另一位名画家曹仲达,他的画,线条紧劲密实,衣褶贴肉裹身,隐隐间可见体形,如雨浇水淋过一样,故有“曹衣出水”的说法,和杨子华的“简易”不同,属于“密体”范围。北朝画家接受南朝画家,领先居后的都有。杨子华得风气之先,自是不凡,其在画史上的地位,可称北朝第一,没有谁能与之比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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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礼佛图》(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