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四章 气韵生动

第四章 气韵生动

六朝绘画,确实具有不凡的气象。顾恺之是东晋绘画的代表人物,文字资料不少,画迹也有上佳的感觉。顺着顾恺之,我们最想了解的是陆探微,他是顾恺之以后不可不述的绘画巨星,史家们将顾陆并称,也有将陆探微置顾恺之之上的。谢赫《古画品录》,列陆探微为第一品第一人,尤嫌不够,认为“上品之外,无他寄言,故屈标第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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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图》(局部)

陆探微的画,究竟如何?我们先来罗列一下文字的评论。谢赫说他活动于刘宋明帝时代,吴人。画“穷理尽性,事绝言象。包前孕后,古今独立。非复激扬,所能称赞”。褒扬之意,无以复加。赞语多大言空话,不着边际,但可以确信语出有因,许是博大精深,谢赫面对庞然大物,无法用文字抓住要点。张怀瓘说:“陆公参灵酌妙,动与神会,笔迹劲利,如锥刀焉。秀骨清像,似觉生动,令人懔懔,若对神明,虽妙极象中,而思不融乎墨外。”(见张彦远《历代明画记》卷六)好像有了点眉目,知道陆探微用笔如锥似刀,线条遒劲,笔锋锐利,画出的人物秀骨清像,并极富感染力。张彦远认为:“昔张芝学崔瑗、杜度草书之法,因而变之,以成今草。书法之势,一笔而成,气脉通联,隔行不断,惟王子敬深明其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其前行,世上谓之一笔书。其后陆探微亦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画用笔同法。陆探微精利润媚,新奇妙绝,名高宋代,时无等伦。”(同上卷二)“精制润媚”,与张怀瓘所云“笔迹劲利”“秀骨清像”相一致,张彦远不厌其烦地大谈草书,一笔书引入陆探微的一笔画,拈出书画同法的同时,也说出了陆探微连绵不断的用笔特征。陆探微的线条,有锥刀般的深切刻实,又流畅飞动,气势连绵,正合了书法的最高境界——沉着痛快。如此,陆探微和顾恺之并称,是当之无愧的,陆探微高于顾恺之,也是踏在绘画发展轨迹的点子上的。

陆探微的画迹,无从寻找。江苏省南京市西善桥南朝宋墓出土的砖印壁画,却让我们看到了丝丝陆探微的信息。

砖印壁画的制作比较复杂,须先作画本,然后根据画本,制成一块块砖模,印出阳线的画砖,烧成后,再做成壁画。画本是成形的作品,砖模忠实于画本做成的壁画,就是画本的翻版,不仅还原了形象的神采,连笔法的神采也一并保留。该墓为刘宋大墓,墓主身份显赫,极有可能是帝王,画本必是高手所为。墓成于刘宋晚期,正是陆探微创作活跃之时。壁画将竹林七贤与春秋时期的高士荣启期同置一图,八个人物,分成两侧,一侧为嵇康、阮籍、山涛、王戎;另一侧为向秀、刘伶、阮咸、荣启期。

嵇康通音律,画中嵇康和琴的关系,若即若离。腿上架琴,目却无视,拇指和食指成叉状,中指、无名指及小指各有变化,在弹与摆弄之间,一种了然于胸,取大音稀声的神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双眉高挑,两目一闭一开,恃才傲物,对权贵轻慢的态度,不书其名,也知是嵇康。阮籍是侧面的形象,正是他一手撑地,一手举杯喝酒,张口长啸的最佳角度,以青眼白眼来看清浊的狂态,留给观者去想象了。向秀画得很深沉,正襟危坐而头略作倾斜,一副不苟言笑的外表,骨子里却散发着“逍遥”。王戎左手持如意,右手靠巾箱把玩着如意,表面的风流掩饰不住贪得无厌的内心。荣启期的特征是带索,此处的描绘,一依成说,并无多大的精思巧构,但脸部的表达,却十分周详,用额上的纹,稀疏的鬓、发,显示了荣启期“行年九十”年龄状况,而五官的清癯,神态的矍铄、旷达,则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的春秋著名隐士的形象和神情。阮咸的拨阮弄音,是其不二的表现;刘伶嗜酒如命,双眼直盯着酒,“死后便埋又何妨”的豁达和迷迷蒙蒙的醉态交织一处。山涛的官腔,从政魏阙却身不由己的情状,通过端庄的坐姿,目不斜视的眼光以及高高举起的酒盏,刻画得入木三分。

“竹林七贤”的题材入画,屡见不鲜,“竹林七贤”的形象和事迹,广为人知,深入人心,因此,很容易流于表面。这幅《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将表情注入形象,将细节深化表情,顾恺之的“传神论”,在此有出色的发挥,和谢赫、张怀瓘谈陆探微的“穷理尽性”、“参灵酌妙”相吻合。所有的人物形象尽管衣袍宽敞,尽管肉相丰满,但隐隐约约的骨架支撑,掌握着人物形象和举动的全局,陆探微“秀骨清像,似觉生动,令人懔懔,若对神明”的评语,也有了落实。此图的线条,经过制模后必定不如画本那样灵活、生动,直入心魄的笔法魅力有所减弱,可线条的细劲圆润、明快爽利和透纸入背的力度,还是历历分明的,印证了陆探微“笔迹劲利,如锥刀焉”、“精利润媚,新奇妙绝”的笔法特点。图中不见陆探微“连绵不断”的一笔画风采,怕是出于制模工艺的考虑,未露其详,但从线质的一致性,线条的贯通性,笔断意连的笔法气势上,还是能够咀嚼出一笔画的味道来。因此,《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图》画本的作者,纵使不能肯定就是陆探微,也必是陆探微同时代的深受陆探微影响的高手。这个时期,陆探微的风格左右了整个画坛,他的儿子陆绥、陆弘肃,继承家学,名传画史。画家袁蒨,“比方陆氏,最为高逸,……但志守师法,更无新意”(谢赫《古画品录》)。官至尚书水部郎的画家顾宝光,“全法陆家,事事宗禀,方之袁蒨,可谓小巫”(同上)。所以,《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图》,不是出自陆探微之手,也代表了陆探微的画风,是现存研究陆探微的惟一实物资料,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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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图》(局部)

继南京西善桥出土的刘宋砖印壁画后,相距不远的丹阳胡桥的三座南齐墓又出土了砖印壁画,顺着时代,南齐绘画的面纱也被撩开了。文字资料显示,陆探微于南齐永明三年尚能作画,他的画坛霸主地位,入齐后依然无人能撼动,谢赫对陆探微的顶礼膜拜直接证实了这一点。丹阳胡桥南齐墓出土的砖印壁画,让我们了解了南齐绘画,使陆探微的画风,进一步清晰起来。

南齐壁画和刘宋壁画一脉相承。南齐壁画的形象,在气质上不如刘宋壁画,但其精致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线条和文字记载中的陆探微风格,完全一致。最精彩的是《羽人戏虎图》。羽人腰系飘带,袖口、裤管都呈羽带状,左手执有花饰的佛帚,身材修长,边舞蹈边戏虎;虎颈细长弯曲,虎身也作长形,昂首翘尾,四足开张,似腾似奔,一派龙的体态、龙的形象,从身上的虎纹和一侧题为“大虎”的文字,知是虎。上有“飞天”,和北朝的基本相同,体态婀娜,于“秀骨清像”间,可领略南朝的“飞天”特色。整个画面装饰趣味浓重,局部的刻画,讲究写实。形体夸张的羽人,旨在突出舞姿的优美,强化动感,寓写实于装饰,将外表的超凡来体现人物的生动性;虎作龙形,也一定是同样的考虑。此图无非着眼于墓主的“升天”理想,无从深入人物的内心,无从发掘人物的性格,但画面的美观,形象的精巧,场面的庄重,气氛的热烈,当令人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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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羽人戏虎图》(局部)

《羽人戏虎图》的线条,细粗相等,运行自然,若春蚕吐丝,不紧不慢,疏密合理,开张有度,轻快而力度不减,细润而老练有余。其中的长线条,气势连贯,“一笔画”的风采,昭然若揭。此时的砖印制模技术,已经能将连贯的笔势,一气呵成地移至壁上,陆探微的画风,得以保存,是后世的大幸。从刘宋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图》到南齐的《羽人戏虎图》,是体现在笔法线条上的绘画技巧的一个完善过程,也许可以推断为陆探微画风的完善过程,至于那些壁画的画本,是否陆探微的创作,便无须认真了。陆探微居宋、齐两朝,成熟于齐,也是合理的。陆探微画派,在宋、在齐,不乏传人,他们受制于陆探微,随着陆探微的水涨而船高,在完善的道路上同行并进,尽管水平要低一层,但模样还是不离左右。我们望画生义式地推断,纵使不能弄清陆探微的真面目,宋、齐绘画的相貌,还是可见其大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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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羽人戏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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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飞仙图》

顾恺之的“传神论”固然精彩,但只字片语,缺乏系统的表述,南齐谢赫的“气韵说”,实际上不过是“传神论”的翻版,有了围绕着“气韵”的诸条说明,便成为条分缕析的系统理论了。这理论实际上是用技巧的因素来加固“传神论”。南齐画家,对技巧的理性认识,是基于写实有了精确无误的表现力。谢赫本人便是这种新水平的代表,姚最称他:“写貌人物,不俟对看,所须一览,便工操笔,点刷研精,意在切似;目想毫发,皆无遗失,丽服靓妆,随时变改;直眉曲鬓,与世事新,别体细微,多自赫始。”(《续画品录》)谢赫肖像画的造诣极深,“形似”上的游刃有余,促使他对理论的关注。汉代以来尚好品评的风气,六朝似乎更甚。《古画品录》是历史上首部绘画品评的典籍,序里提出的“六法”是谢赫在前人的基础上,结合最新的成就,做出条理性极强的法的总结,制订法的原则,完全是人物画发展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自然趋势所致,因此“六法”的每一条法则,都是人物画高度成熟的表现。

(一)“气韵生动是也”。这是人物画的首要准则。魏晋时代品评人物时,习惯以“气”、“韵”等词来度量,它是感觉的产物,看上去似乎是对画面的总体要求,但作为法则出现在“六法”之首,除了对人物画提出思致和情采上的要求,还饱含了极其丰富的技法意义。而且,用法则来加以肯定,标志着人物画在创作和批评上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期。对“气韵”的“生动”追求,将“神”赋予“生动”这个具体的准则,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六法”的总纲领,把人物内在看得见但却难以表现的东西反映出来,既需要了解和探索对象的本质,又必须具备表现这种本质的能力,将技法和画家的修养、素质(对对象本质的理解力和洞察力)联系起来,融合为一条法则,实在是顾恺之“传神论”的深入和发展。

(二)“骨法用笔是也”。“骨法”,原也是对人物品评的专用词汇,汉代就有“人之贵贱,在乎骨法”之说,顾恺之论画人像,多以“骨法”称之。谢赫提出“骨法”并不专指人物画中的神采和骨相,把“骨相”用“用笔”来加以说明,意在将更具体的法来区别“骨法”和“气韵”的不同之处。如果说“气韵”的“生动”体现了对绘画对象的本质把握,反映了隐于绘画对象内在的东西的话,那么,“骨法”的“用笔”就是直率地画出那些看得见又可以表现的东西。钱钟书认为:“‘骨法’之骨,非仅指画中人像之骨相,亦隐比图画之构成于人物之形体。画中有‘笔’,犹体之有‘骨’,则不特比画像于真人,抑且迳貌画法如人之赋形也。”(《管锥编》)

(三)“应物象形是也”。主形似。

(四)“随类赋采是也”。在水墨画尚未出现之时,色彩作为一条法则被列入“六法”之中是其应有的地位。赋采的随类,也反映了当时绘画忠于真实的宗旨。

(五)“经营位置是也”。主构图。

(六)“传移模写是也”。这是专为写生而立的。写生,是此时人物画的一种风气,谢赫本人就是写生的高手,他写生“不俟对看,所须一览”,便能夺人之真,不对看和对看而成的作品,均属写生范围。

“六法”作为中国绘画创作和批评的法则,千古不易的是“六法”的名称,而不断发展的绘画,不断更变的绘画审美,则在“六法”的“我注”和“注我”的过程中,与时俱进,新意迭出。

六朝的绘画,有声有色,是中国绘画勇猛精进的时代,最耀眼的当数顾恺之、陆探微和张僧繇。顾恺之有开创之功,陆探微继其后,顾、陆并称,共同登峰造极,张僧繇也是个开创性的人物,他异于顾、陆,却因为这用笔上的一个小异而制造了中国绘画史的又一转折点。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有关于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吴道子用笔的专论,意在突出吴道子,顾、陆是比较的对象,张僧繇则是吴道子的陪衬,尽管如此,张僧繇对中国绘画发展的贡献和他的历史地位也由此而明确。张彦远说:“张僧繇点曳斫拂,依卫夫人笔阵图,一点一画,别是一巧。钩戟利剑森森然,又知书画用笔同矣。”(《历代名画记》卷二)在论及顾、陆和张、吴的不同时,以笔迹的周与不周作为区别点,“又问余曰:夫运思精深者,笔迹周密,其有笔不周者,谓之如何?余对曰:顾、陆之神,不可见其盻际,所谓笔迹周密也,张、吴之妙,笔才一、二,像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笔不周而意周也。若知画有疏密二体,方可议乎画。”(同上)张彦远从用笔的角度,分析了四人的各自特色,不时地引出绘画和书法的关系。张僧繇的用笔,点、曳、斫、拂并用,和顾恺之、陆探微的“紧劲连绵”、“循环超忽”、“连绵不断”、“精利润媚”迥然有别。线条出现“点”状,有不经意的“曳”;出现了刀“斫”斧劈的痕迹,又有轻举妄动般的“拂”。用不同的用笔方法,来制造线条的丰富。“点”、“斫”是表现力度的按势,“曳”、“拂”是与按势构成节奏的提势,一按一提,线条有了质量上的轻重感,顿挫之势,可容纳画家的心绪色彩,既美观又极富内在的活力,描绘形象,不必再拘泥于面面俱到了。疏密的区别,是绘画线条的解放。吴道子的“疏体”,张僧繇有开风气之先的功绩,灿烂辉煌的盛唐绘画,竟源于线条上的小小变化,而正是这小小的变化开辟了中国绘画审美的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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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侍卫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