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传神阿堵

西晋砖画《牧马图》
汉代的雄伟画风,是中国绘画史的绝响,无可比拟也无法再现了。我们盛赞逝去了的辉煌,更须着眼于发展。
绘画告别粗狂,是因为有了精细的可能;一旦掌握了精工细琢的技巧,写实——画得像模像样,后来的术语称作形似的,是这个阶段追求的不二目标。能够画得逼真,甚至乱真,成为画家的理想;为社会津津乐道的,正是这类近似神话的传说,正儿八经的绘画史籍,也没有躲避传说。张彦远《历代名画记》里,屡屡录引。三国魏的画家“徐邈字景山,燕国蓟人。性嗜酒,善画。……明帝游洛水,见白獭,爱之,不可得。邈曰:獭嗜鰿鱼,乃不避死。遂画板鰿鱼悬岸,群獭竟来,一时执得。”(《历代名画记》卷四)竟然将动物的眼睛也骗过,真是乱真到家了。可当时有如此的水平吗?人尚能用各自的生活经验,来修补、充实画家的形似欠缺,动物的直觉,才是真实与否的试金石。不管如何夸张,甚至是凭空捏造,鼓噪乱真的传说,能流传,能被文字记载,表明了社会对绘画写实的一种愿望。

西晋砖画《牛耕图》
同样是三国时代,东吴画家曹不兴,“孙权使画屏风,误落笔点素,因就成蝇状,权疑其真,以手弹之。”(同上)这个故事还是可信的,但曹不兴借墨点画的蝇,必不会具体而微的,孙权也可能将墨点看成蝇。曹不兴时代的画,还未能精确地展开形象的描绘。谢赫在评论西晋画家卫协时说:“古画皆略,至协始精。”(《古画品录》)曹不兴之后未久,绘画有了实质性的突破,那就是可以在“精”字上做形象的文章了。另一个现象是,名画家开始登台亮相。
顾恺之在最早的名画家之列,尽管距谢赫《古画品录》所载最早的画家曹不兴近一百年,也尽管谢赫对他不甚恭敬,但顾恺之的名声以及他所留下的绘画遗产——画迹、画论,足令万世仰慕。
现存的顾恺之《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和《列女仁智图》,都是后世的摹本,临摹的具体年代,说法不一,但都认为不晚于北宋。摹本应是原迹的翻版,为历代藏家珍视,这也是寻探顾恺之画风的惟一线索。
《女史箴图》是顾恺之根据西晋张华的《女史箴》文创作的,表现那个时代妇女的德操。因为横卷,分十二段,现存九段。第一段画冯媛用自己的身子挡熊,保护汉元帝刘爽的事迹,箴文佚;第二段画汉成帝时班婕妤辞辇,箴文“班婕有辞……防微虑远”;第三段画一人张弩射雉,箴文为“道罔隆而不杀……替若骇机”;第四段画两女子,一梳一妆,箴文“人咸知修其容,莫知饰其性”;第五段画床间夫妇,一揭帷起,一侧坐,箴文“出言其善,千里应之,苟违斯意,同衾以疑”。后略。此图有浓重的宣教色彩,当时人物画惟一的宗旨就是服务社会。顾恺之画得认真,看得出他对图的内容和意义,有过深入的构思。人物形象,从面容表情,到举止动态,都力求避免类同,虽然还是出现了一些相似的姿态,但偌大的长卷,十二段落,数十人物,如此已是殊为不易了。

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局部)

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局部)
此图在人物空间的把握上,已趋成熟,除了第三段射雉的场面,人和山的空间布置,比例严重失调,人大于山,人和山若即若离不知着落外,其他诸片断,人体的比例基本正确,人与人之间前后左右的位置得当,眼神、动作所表现的各组人物关系,相处和谐。空间把握,即西方绘画中的透视,中国绘画不于此深究,却要服从绘画的基本准则,图画里的和生活中的不应有太大的差距。形象有一个妥帖的空间展示,可以说是中国绘画成熟的标志之一。《女史箴图》在这方面的贡献,是划时代的。
人物的神态,《女史箴图》也有可圈点的地方。说到人物神态,立刻想到了顾恺之的“传神论”,顾恺之最注重的是人的神态——神色、神情、神采,这是存在于形象之中,感觉于形象之外的人物灵魂。顾恺之揭示的第一要义是眼神。顾恺之画人数年不点睛,问原因时,他说:“四体妍蚩,本亡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兴宁中,瓦棺寺初置,僧众设会,请朝贤鸣刹注疏。其时士大夫莫有过十万者,既至长康(顾恺之字长康),直打刹注百万。长康素贫,众以为大言,后寺众请勾疏,长康曰:‘宜备一壁。’遂闲户一月余日,所画维摩诘一躯。工毕,将欲点眸子,乃谓寺僧:‘第一日观者请施十万,第二日可五万,第三日可任例责施。’及开户,光照一寺,施者填咽,俄得百万钱。”(《历代名画记》卷五)顾恺之画维摩诘,将所有的光彩都集中在眼睛上,点睛不是在锦上添花,而是全画的关键所在。顾恺之知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更知道眼睛的不言不语,正是画里的大语言,写照是为了传神,传神系于眸子。第二是精神状态,也和眼睛紧密相连,“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成为顾恺之的名言,思致难而工巧易,技巧的表现力纵然是描绘的基础,但深入人物的精神领域,更为重要。第三是用环境来烘托人物的神采、个性。顾恺之画谢幼舆,以山作配景,并说:“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此子宜置岩壑中。”顾恺之的“传神论”,将绘画带进了另一个高层次,画家们为“形似”在不懈地努力,“神似”的要求,显然是画家们面临新的课题。实际上“传神论”的出现,是基于写实水平的提高,使写实得以达到超常的地步,使形象意味深长,反过来又控制着写实的无度精准、细腻。

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局部)

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局部)
说过了顾恺之的理论,再看看他笔下的人物神态。卷轴画不同于壁画,它面积小,材质精致,作画面对书案,握笔危坐,和书写姿势一致,无疑拉近了书法与绘画的距离。画家的动作幅度小了,形象的精准程度相对高了,而人物表情的刻画,眉、鼻、眼、嘴诸部分,仅依仗着短短的线条,细微的点子,少了壁画般的夸张,与真实太接近,显得中规中矩的无神无采必然寡味,这对画家是个不小的考验,顾恺之能有“传神论”,实在是因为画不由衷,才悟出了创作的真谛,成为绘画思想的强者,可是用这样的理论来检验他的创作时,就会发现顾恺之的难处和力求“传神”的种种努力。《女史箴图》人物的表情,含蓄多于直露,概念性的描绘多于精设巧置。整个画卷,除冯媛挡熊一节气氛紧张之外,大部分是平静的。含蓄使平静费人端详,从而引发思致;概念性的描绘,是陪衬角色的陪衬描绘,精设巧置之处,才是点睛之笔,图中不多,却令画面生色。比如冯媛昂首挺立,目不视熊,顾恺之用寻常的脸色,突出了她的无畏无惧,已传其神,而旁边持戈的护卫,则惊恐万状,在两位利器在手的彪形大汉的陪衬之下,身材娇小的冯媛,转柔成刚,变弱为强,小形象倍见高大。又如修容、饰性一节,画梳妆的场面。梳者和妆者都对着镜子,一正一背的不同视角,构思新颖,梳头的侍女右手梳理,左手握发,动作和谐,这应该属于“手挥五弦易”的范畴,画得如此生动,也许就有“目送归鸿难”的成分。侍女的目光,盯着长发,被梳者的目光又盯着镜子,目光和动作一致,两层递进,镜子背朝观众似乎也有了可睹的图像,一连串的目光,环环紧扣的神色,完全是“目送归鸿难”的写照,“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庶几可当。这些细小的描绘,细细品尝,方觉大手笔的魅力。
《洛神赋图》,也很出色,也是长卷形式,分段描写了曹植名著《洛神赋》的故事。《女史箴图》表现了生活现状,而《洛神赋图》则有浓烈的浪漫色彩。它将人物置自然景色之中,山川、树石、车马、腾龙、飞鸟、花卉等各式形象,除山水形象显得生拙,人与山水的空间处理未当外,大都各施其能,各领风骚。人物群像主次有序,曹植和洛神的形象尤其生动,顾恺之“传神论”在此间发挥得十分出色。马的奔跑、小憩、打滚姿态,群马飞驰,或骑或驾的情状,都是难度很高的描绘。我们在此领略到技巧的精湛,构思的精妙,尽管山水和人物的空间把握不尽如人意,但每个局部的空间,还是相当成熟的。《洛神赋图》在技巧上要优于《女史箴图》,画水纹的长线条,一派娴熟老练,稍后于顾恺之的陆探徽一笔画的风采,在这里可以找到一些印象。《洛神赋图》也许可以代表顾恺之晚年的风格。《列女仁智图》和《女史箴图》及《洛神赋图》的画风不甚相像,艺术水准也低了许多。
张彦远说起顾恺之的用笔时,崇敬之心溢于言表:“顾恺之之迹,紧劲联绵,循环超忽,调格易逸,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历代名画记》卷二)以勾描为主的人物画笔法,并不复杂,但却蕴藏着无限的生机,而每个画家的用笔特点,构成了独有的风格。其实,形似也好,神似也好,神形兼备也好,都属于创作理念的问题。画家还有另一面,就是张开情怀,表现自我。当画家屏气息声地刻画出人物脸部的生动性后,紧接着便是描绘人物的体形,中国古代服饰的宽袍大袖,使简单的笔法有了用武之地,它可以作短和长、疏和密、缓和疾的变化,可以作起伏婉转的姿态。顾恺之那时,还没有出现重轻的变化,也即顿挫。所以,线条平实,阔窄一致,如春蚕吐丝,起伏婉转,是线条的走向;尽管这样,大规模的用线,还是有些快意的。评论中所谓的用笔,多半是指人物衣褶的线条,人物画程式之一的描法,也是人物衣褶方法的专用术语。说顾恺之的笔法“紧劲联绵,循环超忽”,是他举重若轻的笔力和气贯神连的笔势,点明了顾恺之用笔的特征。


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局部)
顾恺之的名声很大,后代对他的评价极高,从《女史箴图》和《洛神赋图》来看,还是未失公允的,但当时的人却不这样,谢赫将他列入第三品,评语为:“格体精微,笔无妄下,但迹不逮意,声过其实。”(《古画品集》)顾恺之的名声,固然有他为人方面的因素,但以画著称,也是不争的事实,谢赫指出他的“迹不逮意”,将他“传神论”的创作实践,打得支离破碎,事出何因,不得而知。既然“格体精微,笔无妄下”,又何来的“迹不逮意”呢?谢赫的后说又完全否定了前说。幸好有顾恺之作品的摹本传世,谢赫的批评,也许可不攻自破。然而我们从谢赫对顾恺之的轻慢,把顾恺之仅列第三品上,是不是能够想象那些第一品、第二品的高手的水平呢?现在无法见到的东西,不等于没有,顾恺之也不是从天而降、平地突起的奇迹,他的出现,他的所为,一定有其来的痕迹,一定建立在他可发挥的基础上。虽然顾恺之时代的实物资料匮乏,但可以认定这个时代的绘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女史箴图》和《洛神赋图》的摹本,大致上反映了顾恺之的绘画水平,从顾恺之身上又能反映出东晋时代的绘画水平。技巧的进一步成熟,是绘画发展的一个方面,画家成分的改变,使绘画的发展出现了质的变化。东晋时代,扩而大之,整个南朝时代,在史书上占有一席之地的画家,多半是有文化、有地位的人士。早期的士大夫画,和后来的士大夫画也被称作文人画的情况完全两样,它还在兢兢业业地完善着写实画法,主观性仅仅用在构思上,反映客观,反映客观的外表和内在,这是第一位的目标,再机敏、再灵活、再不安分、再有色彩的个性,也无法沾染形象的真实性;再真切、再激烈、再难按捺、再感天动地的情绪,也不能作超形象的笔墨宣泄。因此,早期的士大夫画,用较高的文化层次,收编和改造了民间绘画,是绘画的进步。试想作为传承技巧的民间绘画口诀和顾恺之的“传神论”相比,孰高孰低,是自不待言的。早期的士大夫画有助于写实质地的提高,它融入写实,一度成为发展的主流,其技巧传统,开启了后来兴起的同样处于主流地位的宫廷画。
我们说过了顾恺之的绘画,说过他的“传神论”之后,引起关于士大夫画的一点议论,这是必须提及的中国绘画史当明未明的问题,绝不是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