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汉雄风
形象的准确,是绘画的基本要求,要达到这个基本要求,有一段很长的路。
原始绘画,多为零星的形象。后来集零星为群像,是绘画能力的提高,也是服从于日益成熟的图案形制的需要。
绘画坚定不移地追求形象的准确,也即不断地在写实性上攀登,力图和眼见到的实际形象贴近。因此,绘画走出图案意识,用形象的真实去表现社会生活中的人与事,无疑是进入写实殿堂的敲门砖。
1957年出土的河南省洛阳市老城西北烧沟村61号汉墓的壁画,让人看到了中国绘画写实的曙光。
洛阳烧沟村61号汉墓室内的壁画很丰富,最引人注目的是长卷式的历史故事图。楣额上画的“二桃杀三士”的故事,和“赵氏孤儿”的故事相连;墓后室绘的是“鸿门宴”的故事。
画历史故事,其意义或为歌功颂德,或是劝善警世,都属于“成教化,助人伦”一类,这是早期人物画思想意境上的共同特点。当绘画沉浸在神话传说和升天幻想之中时,当绘画津津乐道于龙凤蛇龟和日月星辰时,绘画已经能够用形象以及形象的组合,来表达较复杂的想法,这些形象纵使出自日常所见,但构成的意境,却虚无缥缈。这意境令人崇敬,令人虔诚,却又有谁能触摸、能感受、能有无穷的回味呢?原始先民创作的《舞蹈图》(青海省大通县上孙家寨出土的彩陶)、《祭牛图》(云南省沧源县岩画)、《狩猎图》(内蒙古阴山西里地哈日山顶岩画)、《射羊图》(新疆皮山县桑株岩画),在中国绘画的源头里,已经出现了写实性的端倪。烧沟村61号汉墓的历史故事壁画,对中国绘画史来说,确如平地响雷,有些突兀,但并不是没有渊源,也不是没有与之衔接的痕迹。前章所述的西汉帛画,升天的幻想里,已注入了人情味;陕西省咸阳市秦都三号宫殿遗址出土的壁画《仪仗图》、《车骑人物图》,人马的威仪,象征皇权,也有人情的一面,这种车马形式,入汉后很是普遍。绘画以人为本的写实状况,正隐隐约约在闪光。
洛阳烧沟村61号汉墓壁画,是西汉晚期的作品,鲜明的表现手法,尤其是用外表的形象表述来刻画人物内心的精神状态,简洁明了,又入木三分。

西汉壁画《二桃杀三士图》(局部)
《二桃杀三士图》描写的是晏婴设计为齐景公除掉号称“齐都三杰”的齐国大将公孙捷、古冶子和田开疆的故事。故事为大家熟知,线条勾画出来的一个个形象组成画面,表现情节,营制气氛,显示个性,发掘内心,在平面的空间里创造出惊心动魄的立体空间式的戏剧效果,并非易事。
从盘中尚有两桃的画面看,作者取公孙捷拿桃子的一瞬间来展开情节。公孙捷俯首伸臂,手按桃实,自以为有殊虎保驾之功,勇猛果敢的外形和心安理得可食桃的神态,构成了铺展情节的关键。中间拄剑站立的应是在黄河斩鼋的古冶子,杏眼朝天而瞪,一派舍我其谁的气势,赳赳武夫,头脑简单又目空一切的样子,惟妙惟肖;右边按剑侧目的当是伐徐获胜的田开疆了,看着公孙捷取桃,古冶子又志在必得,他碍于情面,怒火中烧,感到了即将来临的奇耻大辱。作者没有用自刎横尸的景象,这样场面血腥,毫无美感,难以表现人物的个性,而且,那是故事的结局。将公孙捷首先得桃的情节,作为贯串整个事件的契入点,便于表现人物的个性和在结果出现之前人物的种种心态,就有了把握张弛的分寸。公孙捷一取桃,故事的序幕就拉开了,情节的神经由此活跃起来,古冶子、田开疆的内心活动也由此显露,杀士的阴谋或勇士自杀的悲剧,便不言而喻了。作者应是费了一番踌躇才有如此明智的选择,作者的惨淡经营,说明了西汉晚期的绘画创作,在追求画得像,画出精神情采的同时,开始关注起艺术构思,并有了可喜的收获。
《二桃杀三士图》,是一幅长卷式的画面,它不像连环画,可以一个一个地展现情节,它要在一个画面中表现出有情节的故事,因此,除了上述的构思之外,每个人物,每种形象,每部分细节,不仅要传达出正在发生的事情,还必须作预示——传达即将出现的事情。于是,人物形象的描写,就关系到作品的成败。图中公孙捷的形象是高颧大鼻,竖眉翘须,眼珠直盯盘中的桃子,和俯身手取桃的姿势,成上下呼应的关系,居功占先的急切心理,在形象上反映得很充分。这是故事的中心,所有的情节将从公孙捷取桃一瞬间开始。再看古冶子,仰天而视的神态,既不激越,也无悲壮,头的微歪,眼的微斜,闭嘴抿唇,已经将古冶子的性格和盘托出了。更妙的是他拄剑时伸开的双肘,人呈“!”形的状态,活脱一个蛮顽自大的身坯。他并没有看盘中的桃子,将非他莫属的心理发掘得淋漓尽致。古冶子站立在中间位置,预示着第二枚桃,将入他之口,没有画出古冶子食桃,实际上已经有了下文。田开疆的武将仪态十足,身材壮实魁梧,宽额大脸,面半侧,目光所向的是他的两位朋友,愤愤不平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他右手握剑柄,左手按剑鞘,这个细节相当微妙,左手的支撑点在剑鞘,握剑柄的右手又使之平衡,怒气冲天的情状,十分生动。还有左腿自立,右腿叉开的细节,写活了田开疆争功的神态。田开疆脸上的表情以及按剑、欲举步趋前的两个细节,暗示着将要发生的自刎。三个人物,形象各异,性格却颇为相似。作者就是通过性格的相似,来完成故事的走向。这幅堪称汉代写实绘画里程碑的杰作,是形象的生动性的典范,而生动的形象,体现在细节的生动上。

西汉壁画《二桃杀三士图》(局部)
那细节是精心设计的,却无法作精雕细琢的描绘,它只是寥寥数笔。汉代绘画的简约(或许称之为简单更符合实际),是写实性初级阶段中不容选择的技巧,既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又左顾右盼地在寻找支援;既具勃勃生机,又不无猛浪。因为技巧的不容选择,所以惟一的技巧便是最好的技巧,又所以才会出现毫无顾忌的描写状态。
《二桃杀三士图》人物形象的夸张,在头和手,真是把住了要害。而人体的比例欠准,是不羁描写的结果还是描写服从了构思,看来应该是前者,没有准星的画笔,制造了极佳的艺术效果,毫无顾忌源于不知顾忌,歪打正着,体现了近乎勇的无知。大气磅礴的绘画气概,比比皆是,这大气实在是旁若无人的勇气。汉代画家技巧的直率,更胜于心灵的直率,精心设计好的形象,往往会在直率的画法上变样、走形,变得脱离了设计,便有了意表之外的生动,《二桃杀三士图》有上乘的构思,更有因画时的意气所发生的构思之外的细节,这和明清时期的大写意画颇相吻合,而汉代的粗犷、率直、天真、无拘无束,又是后代可望不可及的。绘画雄强壮阔,汉后断无来者。

西汉壁画《鸿门宴图》(局部)
至汉代绘画进入了少年时代,它稍明事理,情窦初开,胸中藏着宏图大业;它有充沛的体力和青春的机智,时时洋溢起新鲜感和创造力。《二桃杀三士图》无疑是汉画的经典。用今天眼光来看,天真烂漫要高于老气横秋,简约旷放要高于细腻、繁琐。然而,发展是有过程的,绘画在汉代,生猛鲜活有余,干练精到则尚待提高。构思的细微和粗疏的技巧相映相衬,可共处一时,然而,岂能长期相伴?
洛阳烧沟村61号汉墓的另两幅历史故事壁画,分别是《鸿门宴图》和《赵氏孤儿图》。此外还有如“御龙升天”、“四神”、“日象”、“月象”之类的壁画。相比之下,历史故事图的分量就非同寻常了。《赵氏孤儿图》,紧挨着《二桃杀三士图》,从画风上看,两图系一个作者。《赵氏孤儿图》中的国君和文臣同《二桃杀三士图》的武将,各具姿态,各展神采,描写特定环境中的特定人物,于此可见一斑。作者虽没有留下姓名,但作品的不朽,作者的辛勤和智慧是不会湮没的。《鸿门宴图》和上述两幅在风格上很是相似,但画法略有不同,难以肯定是出自同一作者之手。《鸿门宴图》的画法也相当粗犷,差异是《鸿门宴图》的笔法沉着,线条较为刻实,形象周到、凝重,而另二图则笔法飘逸,线条轻盈流畅,形象或有损缺,意足为高。一个墓室里的壁画,就可能有多个作者,可见汉代画风之盛。
历史故事绘于壁间,原本是为了教育观众,画在墓室里,是死后还要再教育呢?还是这些历史故事为死者生前所爱?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想到了汉代地上的壁画,应有更大的规模,更出色的作品,自然现在是无从目睹了。通过地下出土的,还是能够想象出大汉绘画那种雄风英姿的。

西汉壁画《赵氏孤儿图》(局部)
文字记载有助于了解当时的绘画情况。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的西汉画家六人,在汉元帝建昭年间服务于宫廷,与洛阳烧沟村61号汉墓壁画的创作时间相近。宫廷画家,必是全国一流的绘画精英,毛延寿即是其中之一。他“画人,老少美恶,皆得其真”(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四)。也正是毛延寿高超的写真技巧,篡改了不愿施贿的王昭君,才招杀身之祸。六位画家,毛延寿、阳望擅长人物,陈敞、刘白、龚宽精工牛马,樊育善于布色,绘画的科目已露端倪,分工也由此而细。
到了东汉,绘画又有了进一步的提高。恒帝时的刘褒,画《云汉图》,人望之觉热,又画《北风图》,人见之觉凉,笔画出的形状,裹挟着气氛,能够让观众如临其境,描绘的造诣,似非一般;还有献帝时的画家赵岐,画自己的像,又将古人季札、子产、晏婴作宾,置其两侧,写实功夫,委实不俗。值得注意的是,东汉时代,许多文人士大夫,加入了画家的队伍,热衷绘画并有很高的水平,上述的赵岐,建安六年官至太常卿。张衡、蔡邕这样的高官、名士,也以善画著称。张衡不仅手绘出色,还能以脚趾为画;蔡邕更是书画并妙。社会的知识阶层对绘画产生兴趣,并积极地参与,以专业画家的水平作业余画家,是中国绘画史上的一种特殊现象,它滥觞于汉代,对中国绘画的发展,影响重大。它给绘画充实了许多新的东西,为绘画的技法和绘画审美层次的提高,有极大的帮助。史籍上说蔡邕“工书画”这大概是首位集书法、绘画于一身的人物。其意义应着眼在绘画发展的脉络上。称蔡邕对书法的贡献是创八分书体,而对其绘画的贡献,则语焉不详。中国的书法与绘画同源,是人所周知的,而书法和绘画的同体,是由于使用同一工具,书法的发展,是因为不依附绘画,而绘画的发展,往往要凭借书法发展的成果。战国帛画的线条,与篆书相当;西汉马王堆的帛画,尚未脱去篆书的影响;洛阳邙山的卜千秋墓壁,就掺入了隶书的成分;洛阳烧沟村61号汉墓的壁画,则一派隶书笔法。蔡邕所创的八分书,顺应了书法的发展,出于对书法的感悟,在绘画的笔法上,在表现形象的线条上,只会尽量去运用新成果,决不会按下自己的创格不动。史籍上的几个字,让我们揣测到,汉代绘画隶书笔意的尾端,应在东汉末期,新的笔法,或失去了隶笔的雄强,却走向了精美,将写实绘画纳入可以填充更丰富的技巧因素的框架。
河南省洛阳市唐宫路南侧汉墓出土的《夫妇宴饮图》,和同一地的烧沟村61号汉墓壁画的三幅历史故事图相比,风格、气质、品味迥然不同,出现了雅和俗、精和疏的差异,且不说艺术的高低,以描绘形象的精确度论,绘画写实意义上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夫妇宴饮图》冷静、不张扬,有一种慢条斯理的绘画情状,略约可见些书卷气,士大夫参与的绘画风格,被画工接受。此图证实了史籍记载,刘褒、张衡、蔡邕的画,应当有数倍于此的精彩。《夫妇宴饮图》的线条,虽不能认为有蔡邕八分书的意思,却远离了隶书笔法,和行将出现的卷轴画以及卷轴画的名家,诸如顾恺之等,有近似的地方。《夫妇宴饮图》是个衔接体,尽管东汉壁画,仍有不少还在延用隶书笔法,仍然散发着粗犷豪壮的气息,但还是有理由认定《夫妇宴饮图》的风格、线条笔法,处在当时绘画发展的主干道上。这是个重要的信号。绘画的某些变化,尤其是技巧上的变化,可能会导致新的绘画审美。汉代辉煌的绘画,以我们所能见到的壁画、画像石、画像砖等等,都是民间画工的伟大创造,汉代的宫廷画家,尚未成气候,宫廷画和民间画相比较,只存技巧的优势,而少数士大夫的画和民间画相比,除了技巧,还多了一层他们特有的文化情怀。民间画工,是汉代绘画的主力军,是有史以来最富活力的创作群体。宫廷画家和士大夫画家的绘画技巧,来源于民间绘画。因此,汉代的绘画,就是民间绘画的一统天下。

东汉壁画《夫妇宴饮图》(局部)

随着绘画的不断发展,民间、宫廷、士大夫三者的绘画才逐渐细化,在此消彼长的表面下,进行着互相吸收和改良,这已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