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苏洵的“长议论”与“好权术”

苏洵的“长议论”与“好权术”

一、强烈的议论色彩

唐宋八大家中的苏洵,是一位以主要精力从事议论文写作,并以议论见长的散文大家。其杰出的议论才能,不仅独步于时,影响巨大,而且沾溉后世,历久不衰。

今存苏洵《嘉祐集》中所收的文章,除了为数不多的几篇杂记、祭文和一些书信以外,其余皆为议论文。以十五卷本《嘉祐集》为例,其中议论文八卷,书信四卷,谱例、杂记、祭文等二卷,杂诗一卷。就议论文在其集中所占的比例而言,苏洵在唐宋八大家中是首屈一指的。

苏洵的议论文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类是他精心撰写的系列文,包括《几策》二篇(《审势》、《审敌》)、《权书》十篇和《衡论》十篇等,反映他对宋朝当时内外形势的分析及其对策,是苏洵政论文的代表。另一类是他的学术著作,包括《六经论》、《太玄论》、《史论》、《谏论》、《管仲论》和《明论》等十数篇,其内容或是对第一类文章的某一论点的理论发挥和补充,或是对某个历史人物或事件的评论,反映了苏洵的思想倾向。这两类文章充分显示了苏洵的论说艺术。

除了议论文之外,苏洵的其他各体文章也显示着强烈的议论色彩,打破了文体的界限。《上皇帝书》一文,是苏洵在嘉祐三年(1058)居家辞召赴试而上宋仁宗的。在这篇上书中,他把自己治国的意见“条为十通,以塞明诏”。这十条意见是重爵禄、罢任子、严考课、尊小吏、复武举、信大臣、重名器、专使节、停郊赦和远小人。可以看出,这些意见主要涉及政治改革,其核心是吏治改革,这和他在《几策》等文章中的一些论点是相一致的,是苏洵关于改革的一系列议论的概括和总结。这篇上书各自为段,段段自为一意,条分缕析,说理透辟,文长五千余言,实际上是一篇议论文的巨制。

苏洵的许多书信也颇具议论色彩。嘉祐元年(1056),他率两子轼、辙入京应试,给当时的名公贵人写了不少要求荐引的信。在这些信中,苏洵大量陈述自己的观点,以求得到重视。在给宰相富弼的《上富相公书》中,他总结了宋兴以来寇准和范仲淹等改革的几次经验教训,希望富弼能有所作为,俨然是一篇史论。在给枢密使韩琦的《上韩枢密书》中,他论述了养兵和用兵之道,实质上是一篇兵论。他写给宰相文彦博的《上文丞相书》,则阐述选用人才要“略于始而精于终”的观点,是一篇人才论。这些观点也是和他在政论文中阐述的观点相一致的。其他如写给枢密副使田况、翰林学士欧阳修的《上田枢密书》、《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中的论散文部分,则纯然是一篇散文史论。他在嘉祐八年(1063)写的《上韩昭文论山陵书》,批评韩琦主持为宋仁宗修陵园厚葬一事,则是一篇诤谏之论。

苏洵杂记文数量虽然不多,但是同样表现出强烈的议论色彩。《张益州画像记》是一篇记体文,叙述成都太守张方平治绩显著,百姓为其画像之事。苏洵在文中并不罗列张之治绩,而是借自己与当地百姓的对话,发表了一番议论:“未乱易治也,既乱易治也。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将乱难治。”《木假山记》是苏洵托物咏怀的一篇名作。他在文中首先假设了树木的种种不幸遭遇:“或蘖而殇,或拱而夭”,或“任为栋梁则伐”,或“为风之所拔,水之所漂”,而在“漂沉汩没”、“激射啮食之余”,被人发现后制成木山,置于堂上,其间经过了多少艰难的过程。然后,他把笔锋转到描述自己家中所蓄的木假山三峰,由此借物寓慨,抒发了自己郁郁不得志而又不愿与世浮沉、力图自立的感情,在议论中包含了自己求仕不成的隐痛。《仲兄字文甫说》和《名二子说》,是两篇题材相近的文章,都是解释起名的缘由,但是写得各有千秋。苏洵在前文中一反自己文章古朴的特征,而是铺张华丽,他由读《易》,“至涣之六四,曰‘涣其群元吉’”,发现其兄苏涣字公群之义有异,遂为其兄改字文甫;并从“风行水上曰涣”之义出发,以风水相激自然成文为喻,阐述不能不为之文才是天下至文的道理,是一篇形象的文论。后文仅八十余字,从轼、辙的不同功用及其结局的议论出发,说明给两子命名的缘由,深刻地表现了他对两子不同性格的理解以及对其前途的希望和担忧,语言凝练而内涵丰富,是一篇精悍短小的议论文。

综上所述,可见苏洵的议论几乎是无处不施的。然而,奠定苏洵作为散文大家地位的并不仅在于其议论文数量之多,而主要在于他杰出的论说艺术。大体说来,苏洵的议论文“博辨宏伟”,“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欧阳修《苏明允墓志铭》)。具体地分析一下,苏洵的议论文有着多方面的特色。

文以意为主,立意贵在新颖和深刻。苏洵的文章皆有为而发,“议论精于物理而善识变权,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欧阳修《荐布衣苏洵状》)。他的文章或扩前人所已发,或阐前人所未发。《管仲论》、《六国论》、《项籍论》等都是历代文人探讨的话题,苏洵之作却能自出机杼,选择独特的角度来加以论述。对于管仲这样一位千古称颂的贤相,苏洵却能指出其不足之处。他在《管仲论》一文中,从本与末的角度出发,指出:“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则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牙;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因为管仲为相乃出于鲍叔牙之荐举,而管仲病危时却没有荐贤以自代,仅告诫齐王不可用竖刁等三人,所以,苏洵认为“仲可谓不知本者矣”。文章主题深刻,发人深省,虽为惊人之笔,“而又特袅袅百折,情态不穷”(《古文辞类纂》引刘大櫆语)。

苏洵的议论文论点集中,往往围绕一个中心展开,具有较强的逻辑性。这一特点在他的几组系列文章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作者往往在标题中就展示文章的中心内容,如《审势》、《审敌》、《心术》、《攻守》、《任相》、《重远》和《养才》等。他的议论文往往开头就提出论点,然后层层推进地加以论证;在论证时,善于围绕论点提出设问,以醒人耳目,并形成文章的波澜。《六国论》的论证特点就是如此,文章开头提出论点:“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文章接着提出设问,分别从“赂秦”与“未尝赂秦”两类国家的情况来分析论证,从一个方面探讨了六国灭亡的原因。《心术》一文的论证特点也是如此,文章也是开头便提出论点:“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这种开门见山的论述方法,可谓深得作文“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的妙诀。

苏洵的议论文在论证时,善于引用大量史实,“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加强论点的说服力。苏洵的议论文中不少是史论,如《六国论》等。作者谙熟历史,善于从历史的角度来纵论现实。除了在这些史论中大量引用史实外,苏洵的其他议论文也多如此。在《谏论》一文中,苏洵首先指出游说之术可以作为谏法者有五条,即理喻之、势禁之、利诱之、激怒之、隐讽之五条;随后他分层论述,在每条“说之术”后都列举了三件史实来作为引证。在论述时,他还善于作贴切的比喻,使抽象的议论得以形象的表现,而不致给人以枯燥乏味的感觉。在《审势》一文中,苏洵以中医诊病必须先分阴阳来比喻六国不可赂秦。在《六国论》一文中,他引用战国游士“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之说,来比喻审时度势。在《仲兄字文甫说》等文中,苏洵更是极尽铺陈排比、夸张形容之能事。在《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中,他用了一大段文字来形容孟子、韩愈、欧阳修三人的散文风格:

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间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

这段评论准确而又形象地把握住了三家散文的风格特征,故长久以来被评论家奉为圭臬。

苏洵的议论文还善于注意结构的安排。他的三组系列文章,有着内容之间的内在联系。《几策》两篇是他对宋朝内外形势的分析及其对策,作者认为治国必须先“定所尚”,即制定带有根本性的指导方针,而“定所尚”须先“审势”;《权书》、《衡论》各篇就是他针对当时政治、军事、经济等形势而提出的应对策略。这些文章主题鲜明,基本上是一题一意;综合而论,则每篇又是一部巨制中的一个段落。他的一些单篇文章,如《上皇帝书》、《心术》、《谏论》上篇等,也采用了这种结构方式。这种结构方式,脉络分明,层次清楚,使人一目了然。苏洵的议论文还有一种结构方式,即在单篇文章中注意首尾照应,周匝谨严。《审势》、《六国论》、《项籍论》等,都采用了这种结构方式,体现出苏洵文章曲折多变的特点。

苏洵议论文纵横恣肆、气势雄放的风格的形成,还得力于其文章语言的古劲简切。苏洵文章中固然也有几篇词采华赡的文章,然而这些不是他的笔墨用力所在。苏洵文章主要通过凝练简切的用词造句,形成论点集中、论断斩截的特点。上文提到的《名二子说》这篇短文,颇能体现苏洵文章的这一特点。其文曰: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

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总之,苏洵文章的论说艺术,正如宋代另一位散文大家曾巩所概括的那样,其文“少或百字,多或千字,其指事析理,引物托喻,侈能尽之约,远能见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烦能不乱,肆能不流。其雄壮俊伟,若决江河而下也;其辉光明白,若引星辰而上也”(《苏明允哀词》)。苏洵的议论文风格,在当时是独具一格的,既不同于欧阳修的纡徐婉转、唱叹有情;也不同于王安石的峭刻拗折和曾巩的平易温醇,而自是一家面目。他的议论文,是对我国源远流长的古典散文传统的继承和发展。

二、“有战国纵横之学”

苏洵文章强烈的议论色彩,是同他长期浸淫于历代论说文名家名著分不开的。其子苏辙曾称道:“先君博观古今议论。”(《历代论》)苏洵也曾自述:

数年来退居山野,自分永弃,与世俗日疏阔,得以大肆其力于文章。诗人之优柔,骚人之精深,孟、韩之温醇,迁、固之雄刚,孙、吴之简切,投之所向,无不如意。(《上田枢密书》)

可见苏洵用力之深。比较而言,苏洵受《战国策》一书的影响最深。前人评论其文,或如张方平所说:“左丘明《国语》,司马迁善叙事,贾谊之明王道,君兼之矣。”(《文安先生墓表》)或如朱熹所说:“司马迁文雄健,意思不贴贴,有战国文气象。贾谊文亦然。老苏文亦雄健。”(《朱子语类》)其实,司马迁和贾谊文章的渊源也有部分来自《战国策》,如清人刘熙载所说:“《国策》文有两种:一坚明约束,贾生得之;一沉郁顿挫,司马子长得之。”(《艺概》)所以,还是苏洵同时的王安石的评论最为直截了当:“苏明允有战国纵横之学。”(《邵氏闻见后录》)

《战国策》一书,记叙了当时一批以应对辩难、纵横游说为业的策士的生平言行。在这些号称“天下骏雄弘辩之士”中,固然有苏秦、张仪那样为个人利禄而不惜朝秦暮楚之徒;然而,平心而论,他们大多明于形势,熟于兵法,长于图谋策划、应对辩难,不乏富国强兵之术;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们以布衣身份平交君侯,不计名利为天下奔走,如鲁仲连之类千古称颂的人物。苏洵对战国策士这种以布衣之尊行天下的行径极为羡慕,认为“夫士之贵贱,其势在天子;天子之存亡,其权在士”(《上王长安书》)。即使如苏秦、张仪之类,他也表示“吾取其术不取其心,以为谏法”(《谏论》)。《战国策》一书,对于苏洵文章的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都有着深刻的影响。苏洵好权术,就是这种影响的表现。

权术,这是指权宜机变的谋略,包括政治、经济、军事等各个方面的内容,探讨如何利用各种形势来处理各种矛盾,以达到稳固的统治等。早在战国时期,诸子蜂起,百家争鸣,就有申不害的论“术”,慎到的论“势”,以及孙武、吴起等兵家的战略战术论,更出现了一批以行“纵横之术”为业的策士,形成了“权术”这门学问。今存第一部目录学著作《汉书·艺文志》的“兵家略”,就专设了“权谋”一类。降及后世,随着儒家学说的统治地位的确立,历代统治者一方面仍需钻研权术以维持统治,另一方面却装模作样地视权术为“邪道异端”。尽管如此,权术千百年来仍是学者研究不衰的课题,苏洵就是一位以研究权术著称的散文大家。

苏洵的著作中,有许多是关于权术方面的论述。在《几策》、《权书》、《衡论》和《上皇帝书》等主要著作中,苏洵集中地论述了自己的政治、军事思想等内容,而这些内容往往是从权术的角度来立论的。《审势》篇提出:“天下之势有强弱,圣人审其势而应之以权”,所谓“善养身者先审其阴阳,而善治天下者先审其强弱,以为之谋”。这就是苏洵权术论的根据。他的一系列文章,都是从这个角度来阐述论点的。《权书》十篇和《审敌》等文,是苏洵的“言兵”之作,他从历史和现实的角度,系统论述了军事问题。《心术》篇探讨的“心术”,就是主将的自我修养。作者在文中,从“战之道”、“将之道”等方面来论述这一问题,提出了“知理、知势、知节”的观点,以及根据敌我形势,用“长短之术”等战术策略,包含着朴素的辩证法思想。再如《法制》篇论“将战必审知其将之贤愚”,《强弱》篇论“智者轻弃吾弱而使敌轻用其强,忘其小丧而志于用大得”,《攻守》篇论攻守之道,《明间》篇驳孙武用间谍之术等,也都从战略战术的角度立论。《权书》中的几篇史论,如《六国》、《项籍》、《高祖》等,通过对历史上兴亡盛衰的分析,论述了战略战术上值得深思的问题,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衡论》十篇,是为了补充和发挥《权书》而作的,论述范围比《权书》更为广泛。除了法制、兵制、田制等问题外,这组文章主要论述的是吏治问题。从《远虑》、《御将》、《任相》、《重远》、《广士》、《养才》这些篇名中,就可以窥见这些文章的大旨。《远虑》篇指出:“圣人之道,有经,有权,有机。是以有民,有群臣,而又有腹心之臣。曰经者,天下之民举知之可也。曰权者,民不得而知矣,群臣知之可矣。曰机者,虽群臣亦不得而知矣,腹心之臣知之可矣。”苏洵把“权”、“机”也看作是君王治天下之道的组成部分。宰相当然应该是君王的腹心之臣,所以择相非常重要,《任相》篇着重论述了这一问题。苏洵认为:“任相之道,与任将不同”,“御相以礼,御将以述”,“人君御臣相易而将难”。《御将》篇指出:“将有二,有贤将,有才将,而御才将尤难”,“御贤将之术以信,御才将之术以智”。《广士》、《养才》等篇论君主举用人才应不拘一格,因人而异,也是从权术的角度立论的。

如果说《几策》、《权书》、《衡论》等篇论述的主要是君主的统治之术,那么,《谏论》等篇论述的则是为臣之术。在封建社会中,君主实行专制统治,“君为臣纲”是千百年来不可动摇的信条。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君主一方面要求臣子对自己绝对服从;另一方面,也要臣子殚精竭虑地为自己效力,允许臣子尽忠进谏、直言谠论。然而,这两方面的要求是极难同时做到的。君主往往刚愎自用,连唐太宗这样以善于纳谏著称的开明君主也免不了对谏臣意气用事,何况一般平庸之主呢。因此,历史上有不少为进谏而掉脑袋的臣子,如被儒家奉为臣子尽忠的楷模的龙逢、比干等。苏洵对此却认为:“夫臣能谏,不能使君必纳谏,非真能谏之臣;君能纳谏,不能使臣必谏,非真能纳谏之君。”他对儒家宣扬的进谏之说提出异议,认为:“古之论谏,常与讽而少直,其说盖出于仲尼。吾以为讽直一也,顾用之之术何如耳……仲尼之说,纯乎经者也;吾之说,参乎权而归乎经者也。”苏洵所说的“用之之术”,就是“机智勇辩,如古游说之士而已”。他认为,游说之术可以作为谏法者有五条:

理而喻之,主虽昏必悟;势而禁之,主虽骄必惧;利而诱之,主虽怠必奋;激而怒之,主虽懦必立;隐而讽之,主虽暴必容。悟则明,惧则恭,奋则勤,立则勇,容则寡。致君之道,尽于此矣。

他认为,要掌握这种“术”,就必须向战国策士学习;唐代魏徵之所以能直谏,又能使唐太宗纳谏,这是因为他曾钻研纵横之术,因此以谏臣著称。苏洵还指出:“夫游说之士以机智勇辩济其诈,吾欲谏者以机智勇辩济其忠。”他认为:

龙逢、比干不获称良臣,无苏秦、张仪之术也;苏秦、张仪不免为游说,无龙逢、比干之心也。是以龙逢、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术;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以为谏法。

应该说,苏洵的这种观点是比较辩证的。

苏洵的《六经论》,也表现出“善识变权”的特点。对于《易》、《礼》、《乐》、《诗》、《书》和《春秋》这些儒家经典,苏洵从“机权”的角度探讨了圣人作经的用意。《易论》云:“圣人之道,得礼而信,得易而尊。信之而不可废,尊之而不敢废。故圣人之道所以不废者,礼为之明而易为之幽也”,“圣人惧其道之废而天下复于乱也,然后作易”,“此圣人用其机权,以持天下之心,而济其道于无穷也”。苏洵在这里把《易经》也视作权术论,显然是和儒家之说异趣,所以有人指责道:“机权两字诬圣人矣。”(王文濡《古文辞类纂校注》卷三)《乐论》分析乐之产生,认为“礼之始作也,难而易行;既行也,易而难久”,圣人“于是观之天地之间,得其至神之机,而窃之以为乐”。因为“用莫神于声,故圣人因声以为乐”,音乐具有潜移默化的作用,所以“为之君臣、父子、兄弟者,礼也。礼之所不及而乐及焉,正声入乎耳,而人皆有事君、事父、事兄之心”。苏洵在这里把乐也看作一种权变的手段。他的这种“权变”说,在《书论》中表现得更为透彻,他说:

风俗之变,圣人为之也。圣人因风俗之变,而用其权。圣人之权用于当世而风俗之变益甚,以至于不可复反。幸而又有圣人焉,承其后而维之,则天下可以复论。不幸其后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及观《书》,然后见尧舜之时与三代之相变如此而亟也。

苏洵从对夏商周三代“忠之变而入于质,质之变而入于文,其势便也”的分析,得出结论:“夫固由风俗之变,而后用其权;权用而风俗成,吾安坐而镇之。夫孰知夫风俗之变而不复反也。”苏洵在这里更把“权”的作用,提高到移风易俗、稳定天下的地位了。

当然,苏洵论权术有时也表现出谲诳变诈之弊。其《心术》中说:“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后可与之皆死。”这显然是一副玩弄权术的口吻。又如《衡论引》中所说:“事有可以尽告人者,有可告人以其端而不可尽者。尽以告人,其难在告;告人以其端,其难有用。”《明论》中说:“天下有大知,有小知。人之智愚,有所及,有所不及……从其易知而精之,故用心甚约而成功博也。”如果说这些话还含有一些人生哲理的意味,那么,《明论》中的这种话就带有一些变诈的色彩了:

天下之事,譬如有物十焉,吾举其一,而人不知吾之不知其九也;历数之至于九,而不知其一,不如举一之不可测也,而况乎不至于九也。

苏洵的这些认识,也带有时代和阶级地位的烙印。

苏洵的好权术与其长议论是互相联系的,有着深刻的个人和社会历史的原因。苏洵处在北宋积贫的社会环境之中,颇想有所作为,“喜言兵,慨然有志于功名者也”(曾巩《苏明允哀词》)。苏洵少年游荡不学,自言“少年喜奇迹,落拓鞍马间”,对现实人生有一定的认识。他“年二十七始大发愤……闭户读书为文辞”(欧阳修《苏明允墓志铭》)。然而他仕途不遇,举进士及茂才异等俱不中;同时,宋对辽、西夏的战争的接连失败,以范仲淹为首的庆历新政的很快夭折,这一切使苏洵对社会本质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于是,他决定“绝意于功名,而自托于学术”(《上韩丞相书》),“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说,以考质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处之际,得其精粹,涵蓄充溢,抑而不发久之”,直到“脑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时,才发而为文(欧阳修《苏明允墓志铭》)。苏洵的一些议论也颇切中时弊,他提出的一系列治国强兵的策略也是切合实际的,因而被时人誉为“真王佐才”。苏洵就是想通过议论权术,来达到以布衣之尊行天下的理想。

苏洵讲权术,在一定程度上背离了儒家学说。除上述《六经论》外,他的其他著作也表现出这种倾向。其《利者义之和论》,根据《周易》乾卦、文言所言“利者义之和”、“利物足以和义”之论,阐述治理国家需要“利义相为用”的道理,这就和孔子所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观点相左。这种思想倾向固然是苏洵独特的生活经历的表现,也是他所处时代的思潮的反映。早在隋末唐初,随着门阀士族垄断政权的局面被改变,在儒学上反映这个阶层利益的“章句之学”也开始受到排斥。自初唐王通以来的主通变的学说,中经刘知几等一批史学家的疑经思想的发展,在中唐形成了啖助、赵匡、陆淳一派讲《春秋》学的疑经学派。陆淳学派在政治上主张通权达变,认为“通其变以亦不失其正”(《春秋微旨》卷中),已表现出儒学异端的色彩。以章句注疏为主的汉学,也在这时开始了向好谈性理的宋学的过渡。这种疑经思想,在北宋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当时,关于《易》、《春秋》和《周礼》的研究成为显学。学者借《易》发挥哲理,以论证现实的社会秩序;借《春秋》倡导尊王,以维护中央集权的专制统治;借《周礼》以申述改革积弊的政见(参见蔡美彪等《中国通史》第七册)。与苏洵同时代的欧阳修,不仅是倡导诗文革新运动的旗手,而且也是一个“不惑传注”、敢于疑古的勇士,正如朱熹所云:“旧来儒者不越注疏而已,至永叔(欧阳修)、原父(刘敞)、孙明复(孙复)诸公,始自出议论。”(《朱子语类》)苏洵的这种颇具儒学异端色彩的权术论,也正是这一思潮影响下的产物。

苏洵的长议论与好权术,在当时就曾耸动朝野,并且沾溉后世。苏轼、苏辙兄弟,无论在思想倾向还是在文章写作方面,都深受其父影响,善于议论,颇有父风。“一门父子三词客”,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佳话。苏洵上继韩、欧,下启轼、辙,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降及明、清,苏洵文章更成为士人学习的榜样。

然而,建国以来对于苏洵的研究进展甚微。究其原因,恐怕是与对古代散文概念的不甚明确和思想不够解放有关。我国古代有大量脍炙人口的议论文,出现过不少著名的论说文大家。如果用现代文学理论中的散文概念去要求古代作家,势必会把大量的议论文划出散文领域之外,这是一种不切合实际的态度。因此,我们应从中国古代散文的具体情况去研究议论文的文学性;而加强对苏洵文章的研究,会有助于我们对古代散文有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并为今天的议论文写作提供借鉴。再以权术而论,作为思想史研究的一个重要内容,对于权术的研究也不容忽视。权术中包含的辩证法、方法论等方面的合理内核,理所当然地可以为我们所继承。同时,苏洵这样一个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他的思想在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中是颇有典型性的。因此,对苏洵及其作品的深入研究,对于我们认识历史,了解学术发展,都是大有意义的。

(原载《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