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章合用世
——范、王文学创作的相同点

宋代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是一个文化学术全面繁荣的时期，其标志之一就是广开才路和言路，一大批知识分子得以入仕，出现名臣和学者合而为一的现象。这一现象在北宋一朝知识分子中是不鲜见的，范仲淹和王安石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两位。作为政治家，范仲淹和王安石在各自的文学创作中也表现出一些共同的倾向和相近的风格。

范、王两人的文学主张基本相同。范仲淹在要求改革朝政的同时也主张改革文风。早在宋仁宗天圣三年（1025）提出的改革时弊的政纲中，他就提出“请救文弊”，认为“风化厚薄，见乎文章”，要求“敦谕词臣，兴复古道。更延博雅之士，布于台阁，以救斯文之薄而厚其风化也”（《奏上时务书》），“古道”的内容也就是政教风化。对于北宋初年在以杨亿、刘筠等为代表的“西昆体”影响下华而不实的文风，他深感不满，批评当时“学者刻辞镂意，有希仿佛，未暇及古也。其间甚者专事藻饰，破碎大雅，反谓古道不适于用，废而弗学者久之”（《尹师鲁河南集序》）。王安石也认为“杨、刘以其文词染当世，学者迷其端原，靡靡然穷日力以摹之，粉墨青朱，颠错丛庞，无文章黼黻之序；其属情藉事，不可考据也”（《张刑部诗序》）。王安石的文学思想明显地表现出一个政治家的色彩。他为文主张重道崇经、经世致用，明确指出：“文者，礼教治政云尔。……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上人书》）他指的道，就是经世致用之道，所谓“惟道之在政事”（《周礼义序》），强调“文章合用世”（《送董传》）。

范、王两人的文学创作，虽然与他们的文学主张之间存在着不尽相符之处，但总的说来还是后者的具体表现。范仲淹的文学创作数量虽然不多，但成就却斐然可现。他的不少文章写得很有特色，全面深入地阐述了自己的政治主张。其名篇《岳阳楼记》写景抒怀，不仅在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水平，而且更因文中表现的思想意义而为人激赏，作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宏大抱负，千百年来一直激励着无数的仁人志士，成为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之一。范仲淹虽不以诗词名世，但也不乏名篇。其诗如《江上渔者》：“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语言质朴，形象生动。短短二十字中，蕴含着作者关心劳动人民、爱惜来之不易的食物之意，与唐代李绅《悯农》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之意相同，耐人寻味。其词虽仅存五首，但在题材方面有新的开拓，在风格方面也有新的探索。如《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城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词写边塞风光，表达抵御外患、建功立业的决心，抒发思乡之情。为范仲淹节镇西北边塞时所作，首开边塞词之题材。词风苍凉悲壮，感情沉挚沉郁，一改婉约之风，为后来苏轼、辛弃疾豪放派词之先声。再如《苏幕遮·别恨》：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即使是这样表达羁旅乡思的题材，本词与传统的婉约词也不一样，写景恢弘，写情深挚，意境阔大，笔力千钧，如清人谭献所云“大笔振迅”（《词辨》）。作者本不以文人立身，所作诗词当然也非一般文人所能及，而具见其名臣怀抱、豪杰气概。

与范仲淹相较，王安石著述宏富，其诗文不仅数量众多，而且成就辉煌，堪称诗文大家。其文也以全面深入地阐述自己的政治主张为主要内容，反映他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和思考，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峭直刚劲，笔力雄健，具有自己的鲜明风格，名篇佳作不胜枚举。王安石也因其杰出的成就跻身于唐宋古文八大家之列。其诗题材广泛，各体皆工，长于议论，精于修辞，对宋代诗风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尤其是其早年诗作，多揭露现实黑暗，抨击弊政，关心国事，要求改革，表达自己“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登飞来峰》）这种高瞻远瞩的胸怀和坚毅无畏的气概。值得一提的是，与范仲淹一样，王安石词作数量也不多，存世的不过三十首，但也能突破五代以来词为艳科的樊篱，在题材和表现手法等方面作了不少独创性的努力。其词以咏史抒怀和描绘乡村景色为主。其中《桂枝香·金陵怀古》一首，最为后人传诵。作者登高临远，俯仰古今，在词中回顾千古以来发生在金陵的“悲恨相续”的历史，正视“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的现实，从吸取历代兴亡的历史教训出发，抒发了对现实政治的感慨，流露出对当时不能励精图治的北宋当局的不满情绪。怀古与讽今的结合，使这首词具有极大的现实意义。同时，这首词又是词史上第一首成熟的怀古咏史词，感慨悲壮，意境壮阔。据《古今词话》记载，当时有三十多位文人写了《桂枝香》，只有王安石的这首词匠心独运，卓尔不群，被推为绝唱。正因为王安石以政治家立命，而不以词人立身，所作才能立意不凡，迥异于一般文人之作。再如其《浪淘沙令》：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笑谈中。直到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作者在词中吟咏伊尹、吕望“历遍穷通”的遭际和名垂千载的伟业。在王安石看来，伊、吕“若使当时身不遇”，仍然是“一为钓叟一耕佣”，只能是“老了英雄”，无法辅佐汤、武成就灭夏、商的伟业。这首词更能体现王安石作为政治家的特点，名为咏史，实是自况，他的目标就是像伊尹、吕望那样辅佐君主以建功立业，从中可以听见王安石渴望建功立业的心声。就像给予范仲淹一样，历史后来也给予了王安石更大的机会，使他像范仲淹一样，在北宋政治舞台上大显身手。

综上所述，范仲淹以其非凡的改革实践影响当时，又以其高尚的人格垂范后世，使后来者受到沾溉，给后来者以深刻的启示。王安石就是后来者中杰出的一位，他既亲受范仲淹的教诲，又与范仲淹有着相同的理想抱负，更有与范仲淹相近的遭际，与范仲淹一样在历史上烙下了自己的印迹。因此，探讨范仲淹与王安石的关系，比较其改革的异同，是极有意义的。

（原载《范仲淹研究文集》之二，香港新亚洲文化基金会，

2001年12月；又载《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