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荆文公诗笺注》（朝鲜活字本）史料价值初探
宋人李壁撰《王荆文公诗笺注》，是现存宋人诗注中富有史料价值的一种。李壁（1159—1222），字季章，号雁湖，眉州丹稜（今属四川）人，为南宋著名史学家、《续资治通鉴长编》的作者李焘之子。南宋开禧三年（1207）至嘉定二年（1209），李壁谪居抚州（今属江西）。抚州是北宋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王安石的故乡。李壁在抚州，因爱好王安石之诗，遂核对版本，访阅墨迹，搜寻石刻，为之作笺注，由其门人李西美于嘉定七年（1214）刊行，是为《王荆文公诗笺注》（以下简称《李注》）一书。是书向以注释详备，重视石刻、墨迹等实物资料，以及辑佚补遗了王安石的不少诗文等特点，为学林所推重。李壁此书出后，元大德五年（1301），刘辰翁将此书评点、删略，由门人王常予以刊行。元刊本今北京图书馆有藏本。以后明清刊行之本皆出于此。其中最著名者为张宗松于清乾隆六年（1741）重刊的清绮斋本，后由其裔孙张元济影印。1958年，中华书局出版的汪东先生整理本（以下简称“通行本”），即以此为底本。1984年秋，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王水照先生应日本东京大学文学部邀请，赴日本讲学，在日本名古屋市蓬左文库发现一部南宋李壁笺注的《王荆文公诗笺注》（朝鲜活字本，以下简称“蓬左本”）。经核对研究，发现该本不仅附载有宋人詹大和撰《王荆文公年谱》，而且注诗较为详细，注文较通行本多出一倍左右，并附有“补注”和“庚寅增注”两个部分（关于该本的版本研究及注释特点，详见王水照先生为该书影印本撰写的前言，本文不赘）。在此之前，日本京都大学博士高津孝先生也对该本作了精密的调查研究，撰写了《关于蓬左文库本〈王荆文公诗笺注〉》，发表于日本《东方学》第69辑，并以此荣获日本第四届（1985）“东方学会赏”。鉴于该本的学术价值，王水照先生遂将其书复印携回国内，并交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承王先生见示，笔者有幸先睹此本，披阅之下，兹先就本书的史料价值作一考察介绍，以飨同好。
一、关于王安石的散佚诗文
由于刘辰翁删略的目的在于给子侄阅读，因此原注中不少关于词语出典及史实背景的注文，均在其删略之列。原注中保存了不少王安石的散佚诗文，现依《李注》卷次，介绍于下。
1．《再宿金峰》
诗曰：“十年再宿金峰下，身世飘然岂自知。山谷有灵应笑我，纷纷南北欲何为。”
《李注》卷39《初去临川》诗题下注：“抚州金峰，有公题字云：‘皇祐庚寅，自临川如钱塘过宿此。嘉祐戊辰，自番阳归临川，再宿金峰。’”
按：皇祐庚寅为公元1050年，时王安石鄞县知县任满回临川。“戊辰”当是“戊戌”之误，嘉祐戊戌为公元1058年，时王安石任提点江南东路刑狱，驻节鄱阳（今江西上饶）。《同治临川县志》亦著录此诗。此志另著录《金峰晚坐有怀》诗，同为王安石佚诗。诗曰：“数群归鸟望中明，重叠青山晚更青。松叶唤风陪客语，夕阳□雨着蜩鸣。已思在己不穷事，况有怀人无限情。便欲吟诗涤尘胃，不知新月上高城。”
2．《钟山即事》
诗曰：“涧水绕竹流，花草弄春柔。相对坐终日，不鸣山更幽。”
《李注》卷44《钟山即事》诗末注：“旧本注：‘减二字再成一首。’”又曰：“荆公尝语山谷云：‘古称“鸟鸣山更幽”，我谓不若“不鸣山更幽”。’故今诗如此。”
3．《与吕公著书》
书曰：“备官京师二年，疵吝积于心，每不自胜，一诣长官，即废然而反。夫所谓德人之容，使人吝意自消，吾于晦叔见之矣。”
《李注》卷10《寄吴冲卿诗》“奥美如晦叔”句下注云：“晦叔谓吕公著，皆公生平之交。据晦叔家传，公自单州归，益研精讲学，无进趋之意。尝与王介甫相对而叹，曰：‘今天下虽小康，然尧舜之道，知不可复行。’以故求闲局，将以遂其志。公初列馆阁，与安石友善。安石博辩有文，同舍莫敢与之抗，独公以精识约言服之。安石出守常州，求赠言。公告以四言曰：‘庄重靖密。’安石至郡，寓书于公曰：（略）。又谓人：‘晦叔为相，吾辈可以言仕矣！’”
按：南宋吕本中《紫薇诗话》亦著录此书，唯词句稍异，其中“疵吝”作“鄙吝”，“长官”作“长者”，并补足下文曰：“以安石之不肖，不得久从左右，以求其放心，而稍近于道。猥以私养窃禄，所以重贪污之罪，惓惓企望，何以胜怀，因书见教，千万之望。”据《李注》所云，此书当作于嘉祐二年（1057）王安石出知常州前作。
4．《题王昭素易论要纂后》
文曰：“予尝苦王先生《易论》晦而难读。徐徽生删取其略以示予，又取其义可传及虽不足传而犹可论者存之。”
《李注》卷20《寄赠胡先生》诗“先生天下豪杰魁”句下注云：“余尝见公《题王昭素易论要纂后》云：（略）”。
按：王昭素，事迹见《宋史》卷431《儒林传》。传云：“王昭素，酸枣人，笃学有志行，为乡里所称，聚徒教授以自给。博通九经，兼究庄、老，尤精《诗》、《易》，尝著《易论》二十三篇。太祖召见，拜国子博士，致仕卒，年八十九。”《宋史·艺文志一》著录有“王昭素《易论》三十三卷”。王安石此文撰年约在嘉祐初年，参见拙作《王安石著述考》（《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1期）。
5．《与陈君柬》
文曰：“安石顿首，还敝庐，幸数对。接发日，更承出饯，宠以佳句，尤愧怍不敢当厚意之辱。宿宇下尝成一绝，今书奉承，想一笑而已。秋凉加爱。安石顿首，陈君晜弟足下。九月十二日。”
《李注》卷46《书陈祁兄弟屋壁》诗注曰：“予于抚州得此诗石本，乃新授将仕郎守惠州河原县主簿陈祁立石。按公皇祐二年，自舒州通判得告归临川，访乡人作此诗。公又有与陈君一柬，并附于此。”
以上散佚诗文，对于研究王安石的生平、交游、著述和诗学，都有重要的资料价值。
二、关于王安石的诗文作年及交游
作为一个诗文大家，王安石走过了40多年的创作历程，留下了1500余首诗、300余篇文和大量的学术著作。在北宋诸大家中，王安石的创作数量是名列前茅的，内容也是极其丰富的。
时间跨度如此漫长、作品内容如此丰富的创作历程，必然呈现出阶段性。而探讨和研究其创作分期，必将有助于对其作品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深入理解。为此，前人在这方面已经有所探索。宋人叶梦得云：“王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如‘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又‘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平治险秽非无力，润泽焦枯是有材’之类，皆直道其胸中事。后为群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石林诗话》卷中）叶氏把王诗的发展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期。文中所举诗例，一、三两联分别出自王安石《龙泉寺石井二首》之一和《次韵和甫咏雪》；第二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34引《遯斋闲览》云为唐人诗，“介甫亲书此句于所持扇上，或以为介甫自作，非也”。也有不少论者根据王安石的政治活动，把王诗依其执政前后分为两期，往往在论述中把前后期诗的作年相颠倒。古人时贤在王安石诗文分期问题上的这些疏误，正是由于没有仔细考察王安石诗文作年的缘故。有宋以来，对于王安石诗文的作年，宋人李壁、清人沈钦韩等作了不少精审的考订，诚为功臣，但由于资料匮乏，王安石的大量诗文的作年仍无法考定。蓬左本保存的注文，为人们考订王安石的诗文作年提供了不少资料，兹以数例说明之。
例如，上文提到的《石林诗话》所引《龙泉寺石井二首》。通行本所存李壁注云：“在余姚县。《建康志》无龙泉寺；而《临汝志》长安乡有龙泉院，岂即此寺邪？或在南康也。信州亦有龙泉院，在玉山县。”李壁注既以为龙泉寺在余姚县，又置疑问，无法肯定。而蓬左本保存的《庚寅增注》云：“盖井在越州，见《会稽掇英总集》，熙宁孔延之所编，题云史馆王相，即此诗也。”据此，则可知王安石此诗作于余姚。揆之王安石生平事迹，庆历八年（1048）七月，王安石撰《越州余姚县海塘记》，记余姚知县谢景初属民筑堤，时“岁丁亥十一月也”，“而异时予尝以事至余姚”；其《历山赋》序云：“余姚县人，有与季父争田，于县、于州、于转运使，不直。提点刑狱令余来直之。将归，闵然望历山而赋之。历山在县西上虞县界中，或曰舜所耕之。”据此，可知王安石庆历八年左右曾去过余姚，诗当作于此时。《龙泉院石井二首》作年的确定，证实了叶梦得区分王安石诗分期的根据，对于分析王安石诗的发展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又如《送裴如晦即席分题三首》。裴煜，字如晦，临川人，庆历六年（1046）进士，《宋诗纪事》卷十六有传。裴煜与欧阳修、梅尧臣等友善，俱有诗唱和。嘉祐元年（1056），裴煜出知吴江，王安石等皆有诗送行，《送裴如晦即席分题三首》即作于此时。蓬左本所存《庚寅增注》云：“如晦自国子监直讲出知吴江。欧阳永叔会介甫、平甫、圣俞、明允、姚子张、焦伯强分韵送行，以‘黯然销魂惟别而已’为韵。公得然字，欧阳永叔得已字，姚子张得惟字，苏明允得而字。公更拟而字韵二首，惟字韵一首。”按：此条所载，略同宋人龚颐正《芥隐笔记》所载，或本于此。苏明允即苏洵，为苏轼之父，作有《辩奸论》诋斥安石，叶梦得曾谓“明允恶荆公甚于仇雠”（《避暑录话》）。清人李绂、蔡上翔等无视苏（洵）、王交恶事实，断言《辩奸论》为邵伯温伪作，今人章培恒、曾枣庄先生已辩其非。考苏洵、王安石初次会面，即在欧阳修送裴煜席上。因此，《庚寅增注》此条不仅可以为《芥隐笔记》所载之补证，亦为研究苏氏父子三人和王安石之关系提供了有价值的资料。
再如《送陈靖中舍归武陵》。通行本对陈靖其人及诗之作年均无说明，而蓬左本所存《庚寅增注》载有《续桃花源记》一文。文中云：“陈靖字唐臣，巨野人。少倜傥有气节。通《诗》、《易》，尝从范讽、石延年、刘潜游。景祐五年，以进士特奏名，得三礼出身，荐为邑佐，皆有能声。稍迁孝感令，以公事误太守，遂致所事而去，僦舟东下，隐于华山。未几，诏下，以太子中舍致仕。值岁荒，徙家京师，卖药自给，朝之公卿与故人踵门者辄避去。……嘉祐酉年，思武陵山水之佳，尽室往游。王介甫高其行，以诗送之，有‘知君欲上武陵溪，水自东流人自西’之句。”嘉祐二年（1057）为丁酉年。据此，诗当作于该年。此条所载，确定了王安石这首诗的作年及其交游者的情况。
此外，蓬左本为《李注》的校勘也提供了一个善本。例如，通行本《详定试卷二首》之一“文章直使看无颣”句注引“刘孝标辩素论”，蓬左本注作“刘孝标辩命论”，检《文选》所载，应以蓬左本为正。
总之，《王荆文公诗笺注》（朝鲜活字本）的影印出版，必将对宋代历史和宋代文学的研究起到促进作用。
（原载《中华文史论丛》第48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