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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一生创作了大量诗歌、散文，著称于世。其词作由于数量不多，且为其诗文盛名所掩，历来研究者不多。其词作中除了《桂枝香·金陵怀古》一首外，其他鲜为人述及。因此，本文力图在全面考察王安石词的基础上，论述王安石词的成就及其在词史上的地位。

王安石词，今存王安石集的各种版本收录互异。《临川先生集》卷三十七存词二十首；龙舒本《王文公文集》存词二十一首，比前者增《雨霖铃》（“孜孜矻矻”）一首。近人朱孝臧的《彊村丛书》录《临川先生歌曲》一卷、《补遗》一卷；唐圭璋辑《全宋词》，其中的王安石词就据前者收录，存王安石词三十首，为诸本之冠。其中，《甘露歌》从《花草粹编》卷一分为三首，然缺《临川集》中集句词《虞美人》一首。实际上，《全宋词》所收王安石词比《王文公文集》本多七首。

在这七首词中，《生查子》（“雨打江南树”）和《谒金门》（“春又老”）二首据《能改斋漫录》卷十六所载辑录。《千秋岁引·秋景》一首据《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辑录。集句词《菩萨蛮》（“海棠乱发皆临水”）和《渔家傲·梦中作》残篇，分别录自《挥+余话》卷二和《泊宅编》卷一。另外两首词的作者颇有争议。《清平乐》（“留春不住”）一词，南宋末黄昇（花庵）所编的《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作王安国（平甫）词。南宋周紫芝《竹坡诗话》卷一既载此词曾有王安石墨迹，又以“荆公平生不作是语”为由，疑此“未必非平甫词也”。然而，王安石词中纤丽小词不乏，以此为由而将此词置于王安国名下并无确证，况且此词又有王安石墨迹，似应属王安石。《西江月·红梅》一首，又别作王安礼词，收入《王魏公集》卷一；《全宋词》则据《梅苑》卷八作王安石词。按王安石咏梅诗极多，此词中诸语屡见于王安石诗中。其《红梅》诗“春半花方发，多应不奈寒。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的后二句，就和这首词中“北人浑作杏花疑，惟有青枝不似”句相类。何况《王魏公集》本是后人辑录，其中收词仅这一首，舛错难免。所以，这首词的著作权仍应属王安石。

综上所述，王安石的词作，包括集句和残篇，今存共三十一首。本文所探讨的都在这个范围之内。

王安石的词，从创作时间看，最早的可能是作于治平年间（1064—1067）的《桂枝香·金陵怀古》一首。这一时期，王安石因母丧回金陵丁忧。居丧服阕后，先是设帷讲学，继而出知江宁府。金陵为六朝故都，五代十国时的南唐也定都于此。这里留下了许多名胜古迹，曾经发生过无数历史事件。王安石在这时写有不少咏史吊古之作。这首词所表现的内容，和他这一时期的不少诗，如《和王微之登高斋》等是一致的。其《南乡子》（“自古帝王州”）一词，可能也是作于这一时期。在这之后，王安石应宋神宗之召，赴京执政，倡导了震惊北宋中叶的变法运动。由于新法遭到挫折，以及变法派内部的分裂等原因，王安石在二度为相后退隐钟山，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十年。王安石的许多词作于这一时期。这一时期，王安石远离了激烈的政治斗争，思想上发生了引人注目的变化。他诵诗读经，耽味禅悦，写出了大量表现佛学思想和反映闲适生活的诗作。这一倾向也反映在他的不少词作中，和其诗文相印证。其《生查子》、《谒金门》和《菩萨蛮》（“数家茅屋”）等，吴曾《能改斋漫录》云为元丰年间（1078—1085）所作，当为可据。《渔家傲》之一有“闻说洊亭新水漫”等语，和其《洊亭》诗一首所述相合，也是这一时期所作。至于《雨霖铃》（“孜孜矻矻”）、《诉衷情》五首和《望江南·归依三宝赞》四首等表现了佛学思想，作于元丰年间是无疑的。

王安石的词，从内容上来看，大致可以分作三类。一是咏史之作，这是王安石词中成就最高的部分。这类词有《桂枝香·金陵怀古》、《南乡子》（“自古帝王州”）、《浪淘沙令》（“伊吕两衰翁”）和集句词《虞美人》等。这类词多作于治平年间，正是王安石力图有所作为之际，因此作品的思想性是很明显的。

《桂枝香·金陵怀古》历来为人所羡称。《古今词话》记载：“金陵怀古，诸公寄词于《桂枝香》，凡三十余首，独介甫最为绝唱。东坡见之，不觉叹息曰：‘此老乃野狐精也。’”可见此词影响之大，成就之高。

这首词上片写景。起句“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一开始点明了时令、地点、天气，展现了作者广阔的视野。接着两句“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一写水，一写山，作者以如椽之笔勾勒出千里江山的雄伟景象。前句化用了南朝诗人谢朓的名句“澄江静如练”，如盐入水，不露痕迹。如果说这两句好像中国画中的写意画法浓墨涂彩一样，那么接下来的几句则是精细的刻画：“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这几句是在上两句展现的广阔背景下的具体的景物描写。最后三句“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视野更为广阔，天水相连，以至无法仔细描摹，只能借助于无限的想象了。

下片抒情，虽是传统的结构方法，但立意不凡，议论高超。前三句“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高度概括了六朝以来兴亡衰荣的历史风云。“门外楼头”四字出自杜牧《台城曲》：“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用的是隋灭陈的典故：当隋朝大将韩擒虎兵临城下时，荒淫无耻的陈后主还正在和宠妃张丽华寻欢作乐。四字精炼而又形象地表现了六朝的覆灭。“悲恨相续”四字则给南朝的历史作了总结。接着两句“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表明作者对历来凭吊金陵之作的看法，认为昔人只知嗟叹兴亡，未能跳出荣辱的圈子，而很少从中吸取历史教训。作者从历史又回到现实：“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往事如流水，眼前只有几缕寒烟笼罩着的毫无生机的衰草，流露出作者对时局的不满情绪。结句化用杜牧《泊秦淮》中的诗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但用意更为深刻，无疑是对不能励精图治的北宋当局的警告。

与上词相比，《南乡子》一词似乎是比较客观的吟咏：“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这首词的议论比较含蓄，其中表现的兴亡之感却也是比较强烈的，不容忽视。

《浪淘沙令》是又一首咏史抒怀之作。这首词吟咏伊尹、吕望事迹，羡慕他们为商汤、周武王所用，成就了灭夏、商的伟业：“风虎云龙，兴王只在笑谈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并叹息君臣相遇之难，在作者看来，伊尹、吕望“若使当时身不遇”，仍然是“一为钓叟一耕佣”，只能是“老了英雄”。名为咏史，实是自况。王安石早立大志，要致君尧舜。宋仁宗时，他就上万言书，倡议改革，但不为所用。直到宋神宗即位，王安石才有了类似“汤武相逢”的机会，干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从这首词中，我们可以听见王安石立志变法、建功立业的心声。

王安石的第二类词，是描绘江南景色，表现闲适心情之作。这类词在王安石词作中数量不少，有《渔家傲》二首、《菩萨蛮》（“数家茅屋”）、《清平乐》（“云垂平野”）、《浣溪沙》（“百亩中庭”）、《生查子》（“雨打江南树”）和《千秋岁引·秋景》等。这类词多作于元丰年间，反映了王安石晚年的生活情趣。

王安石的这类词，在写景方面是颇为成功的。《生查子》上阕：“雨打江南树，一夜花开无数。绿叶渐成阴，下有游人归路。”寥寥几句，写出了江南暮春烟雨迷蒙的景色，衬托出与友人相逢将别时的情景。《千秋岁引》描摹秋景：“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意致清迥，在景物描写中流露出淡淡的愁绪，前人对此多有称赞。明李于鳞评曰：“不着一愁语，而寂寂景色，隐隐在目，洵一幅秋光图，最堪把玩”（转引自唐圭璋《宋词三百首笺注》），评价很高。

王安石的这类词，在表现自己的闲居生活，反映自己的闲适心情方面，也是颇为真切、生动的。其《菩萨蛮》，据《能改斋漫录》所载，记录了他在半山筑草堂，“引八功德水，作小港其上，叠石作桥”的事情。词曰：

数家茅屋闲临水，单衫短帽垂杨里。今日是何朝，看予度石桥。悄悄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

再如，《清平乐》词所云“云垂平野，掩映竹篱茅舍。,寂幽居实潇洒，是处绿娇红冶”；《浣溪沙》词所云“百亩中庭半是苔，门前白道水萦回，爱闲能有几人来”等，也都真切地表现了他的闲居生活。

《渔家傲》二首是这类词中比较出色的作品。第一首展现了作者在一个春日，“闻说洊亭新水漫，骑款段，穿云入鸟寻游伴。却拂僧床褰素幔”的生活情景。第二首的描写更加细致、形象。词曰：

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茅屋数间窗窈窕。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　　午枕觉来闻语鸟，敧眠似听朝鸡早。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

词的上阕描绘出了一幅静谧的江南春日图，下阕描绘了这幅图中的主人公——一个退隐的政治改革家的形象。全词浑然一体，十分自然。黄花庵评曰“极能道闲居之趣”，确实如此。

王安石的词，还有一些宣扬佛教思想，表现了他晚年的思想变化。这类词的数量，在王安石词中的比重也是不少的。毋庸讳言，它们是王安石词中的糟粕；但是对于研究他的晚期思想的发展变化，这类词仍有认识的价值。这类词反映了王安石晚年对世事的失望和对佛教的皈依，如《雨霖铃》中所云：“孜孜矻矻，向无明里，强作窠窟。浮名浮利何济？堪留恋处，轮回仓猝。幸有明空妙觉，可弹指超出。”这类词和他的许多禅言诗一样，不唯词语多袭佛语，而且词旨复沓，如《诉衷情》五首中的四、五两首，其中“临济处，德山行，果承当”等句两出，艺术上也比较拙劣。

对于王安石的词，历代的评论虽然不多，但褒贬却大相径庭。宋代女词人李清照云：“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苕溪渔隐丛话》引）易安论词，以婉约为宗，坚持词“别是一家”之论，故每多偏颇。其论大晏、欧、苏词，谓“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同上），也多为后人訾议。故近人梁启超云：“李易安谓介甫文章似西汉，然以作歌词，则人必绝倒。但此作（《桂枝香》）却颉颃清真、稼轩，未可谩诋也。”（《宋词三百首笺注》引）宋人王灼亦云：“王荆公长短句不多合绳墨处，自雍容奇特。”（《碧鸡漫志》）清人刘熙载云“王半山词瘦削雅素，一洗五代旧习，惟未能涉乐必笑，言哀已叹，故深情之士不无间然”（《艺概·词曲概》），说得最为中肯，指出了王安石词在词史发展上的地位。

综观王安石词，除了《清平乐》（“留春不住”）和《谒金门》（“春又老”）诸首外，少有情韵深婉之作，而大多写得素雅疏朗，风格上近于豪放疏旷。王安石在词史上的地位，正在于他在范（仲淹）、欧（阳修）等人之后，把词从五代、宋初专写艳情之类的范围中解放出来，为后来苏轼等人建立豪放词派开了先声。一般认为苏轼创作豪放词始于熙宁八年（1075）冬，时作《江城子·密州出猎》一词，有“老夫聊发少年狂”之句，自谓“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又云：“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与鲜于子骏书》）而王安石的《桂枝香》，至迟作于治平四年（1067），显然早于苏轼。况且苏轼也极称赞这首词，不可能不受到其影响。

概括地说，王安石在开拓词的题材和以诗入词这两个方面给豪放派词人以影响。王安石的词作虽然不多，但就题材而论却颇为广泛，有咏史词、咏物词、闲适词，还有禅理词等。以咏史词而言，在王安石以前的词家并不多。《花间集》中只有韦庄、孙光宪等人的寥寥几首。入宋，范仲淹作有《-银灯》（“昨夜因看蜀志”），柳永作有《西施》，欧阳修作有《浪淘沙》歌咏天宝遗事。但这些词不是感慨不深，就是气局不大。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才是第一首很成熟的怀古咏史词。正是在王安石词已取得的成就的基础上，苏轼才写出了《念奴娇》（“大江东去”）这一首咏史的千古绝唱。再如王安石的闲适词，以前的词家也并不多见，至王安石才大量写作。这类词对于以后苏轼直至辛弃疾的同类题材的词作也不无影响。至于王安石的禅理词，艺术上虽无可称道，但其以议论入词，对于苏轼、辛弃疾等人的同类题材的词作的影响也是不可忽视的。

王安石对词的题材的开拓，必然导致了以诗入词，诗词合流。历代论词之人，凡坚持词“别是一家”论者，对诗词合流每多訾议。但是从词的发展来说，必须打破诗词在内容、题材上的严格界限，诗词不合流将没有词的出路，只能将词囿于“小道”、“艳科”的范围之中。王安石的以诗入词，不仅在于扩大了词的题材，让词具有与诗同样的言志咏怀的内容，而且在词的创作上也借鉴了诗的某些表现手法。在王安石词中，我们不仅可以找到不少和其诗内容相一致的方面，而且可以发现不少和其诗表现方法相一致的地方。例如王安石诗好用典故，其词亦有这种倾向。他的《桂枝香·金陵怀古》，一首词中四用典故，这在王安石之前实不多见。在王安石之后，苏轼进一步突破了“词别是一家”的樊篱，“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艺概》），“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胡寅《题酒边词》），于是为词开拓了一个新的境界。

总之，王安石的词，不仅是其文学创作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于研究其思想和文学创作的发展有重要的意义；而且，王安石的词在宋词发展史上也占据着一席地位。忽视王安石词的这种情况，也是应该改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