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论王安石的诗文成就及其影响

论王安石的诗文成就及其影响

王安石的诗文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在当时已获盛名。其诗在当时与欧阳修、苏轼等并称大家。宋人张表臣云:“近时欧阳公、王荆公、苏东坡号能诗。”(《珊瑚钩诗话》)严羽《沧浪诗话》以人而论,列举“东坡体、山谷体、后山体、王荆公体”等。以后,从元代的袁桷、方回,一直到清人宋荦,论及宋代诗派,无不把荆公体作为独立于欧苏之外的一个诗歌流派,肯定其在宋诗发展中的重要地位,甚至有“推为宋诗中第一”(《载酒园诗话》)之语。其散文在生前就得到欧阳修的称赞,被选入其自编的《文林》;身后列名于唐宋古文八大家之列,被后世奉为学习的楷模。然而,建国以来对于王安石诗文艺术的整体研究较少,不少文章局限在个别名篇的赏析方面。本文不揣%陋,拟在这方面做一些抛砖引玉的工作,从诗文两方面来分述其诗文成就及其影响。

一、自成一体的诗

王安石诗的成就,概括地说,是题材广泛,体裁多样,长于议论,精于修辞,风格由峭直入深婉,与其文有相近之处。

依题材分,王安石诗有现实题材、历史题材,以及大量的田园风景诗和禅言诗等。有些论著将其诗分为政治诗、咏史诗、咏物诗等几个方面;其政治诗不仅包括与现实政治斗争密切相关的题材,而且还包括一些寓有政治寄托的咏史诗、咏物诗等。作为政治家的王安石,其诗多有着明显的政治背景,往往不拘题材,表现自己的政治主张。我们固然不必像汉代的今文经学家释《诗》那样牵强附会,但也不能忽视“知人论世”的说诗传统。为了论述的方便,我们不把政治诗划作一类,因为没有确定的界说,还是依现实诗、咏史诗、咏物诗和田园风景诗等几类来论述。

王安石的现实题材和历史题材的诗,是其诗中最富于政治色彩的部分,突出地表现了其诗议论风生的特点。他的现实诗中,固然不乏如《河北民》、《感事》一类描写生动、语言质朴之作,但更多的是如《兼并》、《省兵》一类以文为诗、不甚注意修辞的作品,多作于他的前期。相比之下,他的咏史诗的艺术成就似略高一筹。他曾感叹:“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读史》)因此,他的一百多首咏史诗,通过对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评述,总结历史经验,努力还历史人物的本来面目。他推崇贞观、开元之治(《开元行》等),赞美“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桃源行》)的理想社会。尤可称许的是他的一些咏史绝句,无疑受到杜牧的影响,议论精警,独具只眼,可以作为“二十八字史论”来读。其《乌江亭》诗云:“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这首诗针对杜牧《题乌江亭》诗中的议论,提出了民心向背的问题,比杜牧认为项羽不能“包羞忍耻”的议论更为深刻。再如其《宰嚭》诗云:“谋臣本自系安危,贱妾何能作祸基。但愿君王诛宰嚭,不愁宫里有西施。”诗中一反“女祸亡国”之论,议论极为精警。其《商鞅》诗推崇“商鞅能令政必行”,表现了作为政治家的王安石的向慕之情。故前人称其“咏史绝句极有笔力”(《麓堂诗话》)。

王安石的咏物诗中,也有不少托物言志、借物议论之作,写得颇有情致。他曾云“强将诗咏物,收拾济时心”(《东阳道中》),可见他是将“济时”与咏物密切联系在一起的,而并非如一些文人那样嘲风弄月。其《促织》诗云:“金屏翠幔与秋宜,得此年年醉不知。只向贫家促机杼,几家能有一img1丝。”诗中借促织之名痛斥了贫富不均的现象,立意新颖。再如其《和农具诗十五首》,从农具的功用展开议论。其中《耰锄》一诗以秦末农民起义军以耰锄作武器的史实,对宋王朝发出了警告。其咏物诗中,还有不少歌咏古松、孤桐、翠竹、芳草,寄托自己的怀抱,如《孤桐》、《北陂杏花》等诗,都是托物言志的佳篇。

王安石的田园风景诗,多数是他晚年的作品,是其诗中艺术成就较高的部分。他的这类诗中也有一些早年作品,写得颇出色,为人所羡称。其《郊行》诗云:“柔桑采尽绿阴稀,芦箔蚕成密茧肥。聊向村家问风俗:如何勤苦尚凶饥?”诗中即景生情,由情而感,体现了作者对穷苦人民的关怀。其《若耶溪归兴》则写得精致盎然:“若耶溪上踏莓苔,兴罢张帆载酒回。汀草岸花浑不见,青山无数逐人来。”作于熙宁元年(1068)的《题西太一宫壁二首》,其一云:“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诗中描景细致,注重色彩,风格妩媚,已经昭示了他晚年这类诗的风格。他晚年的这类诗,善于体察大自然的细微变化,细致地描绘出大自然的美丽景色,如“静憩鸡鸣午,荒寻犬吠昏”(《即事》),“雨过梅柳净,潮来蒲稗深”(《奉酬约之见招》)等,风格清新,明净空灵。他的这类诗,还善于将一己融于大自然之中,如“南浦随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无觅处,日落画桥西”(《南浦》),“因脱水边屦,就敷岩上衾。但留云对宿,仍值月相寻”(《定林》)等,前人称之为具有“闲澹”的意境。

从体裁看,王安石诗诸体皆工。近人庄尉心云:“自有宋以来,能够诸体皆工的,就要算他第一了。”其中,王安石的古体诗和绝句尤为人所称道。

王安石的古体诗中,大半是七言古诗。在古体诗中,七古比起五古来,更富于流利、开阖、曲折、顿挫这样一些笔法、章法,和古文相近。因而以文为诗,就可以使这些特点更加突出。韩愈的古诗就是以文为诗的范例。王安石虽对韩愈在文学上的努力不无讥意,但其“诗语之自昌黎沾丐者,不知凡几”,其“五七古善用语助,有以文为诗、浑灏古茂之致,此秘尤得昌黎之传”,以至人称“宋人学退之诗者,以王荆公为最”。王安石的古体诗有四百余首,几占全部诗作的百分之三十。其古体学韩愈,以文为诗,风格奇崛,表现为一方面以古文的章法、句法入诗;另一面以古文中常见的议论入诗,以形象的语言发表议论,以议论的方法补充形象。他前期的七古《虎图》一诗在结构气格上就已显示出这一特点。他晚年的五古《游土山示蔡天启秘校》等诗,在结构、句法上更是力摹韩愈的《南山诗》,排比铺陈,奇险兀傲。而《用前韵戏赠叶致远直讲》一诗,更是步武《南山》之作。诗中不仅生动地描摹了观棋者的神态:

熟视笼两手,徐思撚长鬣。

微吟静愔愔,坚坐高帖帖。

而且更以十二个“或”字句,形象地描写了弈棋者的神态和弈棋过程:

或撞关以攻,或觑眼而"。

或羸行伺击,或猛出追蹑。

垂成忽破坏,中断饿连接。

或外示闲暇,伐事先和燮。

或冒突超越,鼓行令震叠。

或粗见形势,驱除令远蹀。

或开拓疆境,欲并包总摄。

或仅残尺寸,如黑子著靥。

或横溃解散,如尸僵血喋。

或惭如告亡,或喜如献捷。

可谓曲尽围棋之态。

王安石的绝句,前人评价更高,严羽称:“公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沧浪诗话》)杨万里云:“五七绝句最少而难工,晚唐人与介甫最工于此。”(《读唐人及半山诗》)《艇斋诗话》亦称:“绝句之妙,唐则杜牧之,本朝则荆公,此二人而已。”如果说其早年的绝句,如庆历六年(1046)作的《丙戌五日京师作二首》等,艺术上还比较粗糙的话,那么随着其诗艺的渐进,晚年则达到了精深华妙、炉火纯青的境界,尤其是他的那些描绘田园风景的小诗。五绝如“日净山如染,风喧草欲熏。梅残数点雪,麦涨一溪云”(《题齐安壁》),七绝如“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槿篱竹屋江村落,时见宜城卖酒家”(《钟山晚步》)等,皆平易自然,潇洒活泼。其绝句还有一个特点,即多用对句。如《木末》诗云:“木末北山烟冉冉,草根南涧水冷冷。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诗中不仅用了借代手法,以“白雪”代丝,“黄云”代麦,而且对偶工整,形象鲜明。故陈衍谓:“荆公绝句,多对语甚工者,似是作律诗未就,化成截句。”(《宋诗精华录》)

综观王安石诗,长于议论和精于修辞是其艺术上的主要特点。前者主要表现为以文为诗,后者主要表现为对偶和用典,并贯穿在其整个的创作历程之中。先论第一点。这一特点在其现实题材和历史题材的诗中,表现尤为突出。在他最早的一批诗作《忆昨诗示诸外弟》、《读镇南邸报癸未四月作》等诗中,已表现出以文为诗的特点。如上所述,以文为诗,有助于增强诗歌的表现能力,获得浑灏古茂的艺术效果。如《葛蕴作巫山高爱其飘逸因亦作两篇》其二起笔云:“巫山高,偃薄江水之滔滔。水于天下实至险,山亦起伏为波涛。”气势横绝,笔力雄健。采用古文的章法、句法入诗,有助于造成曲折、顿挫的艺术效果,但也往往导致诗的散文化。如《和吴冲卿’树石屏》诗云:“嗟哉混沌死,乾坤生,造作万物丑妍巨细各有理。……人于其间乃复雕镵刻画出智力,欲与造化追相倾。……吾又以此知妙伟之作不在存世后,造始乃与元气并。”诗句短则三字,长至十四字,错落有致,排(奇绝。但是,将以文为诗推之极端,一味以议论行之,毫无形象可言,则成了押韵之文。王安石诗在这方面也有不少失误。如“谁为尧舜徒,孔子而已矣。退之嘲鲁连,顾未知之耳”(《读墨》),“今尊子云者皆是,得子云心亦无几”(《扬雄》)等诗,多用语助,与古文几无二致,以致不免“押韵之文”之诮。其《白鹤吟示觉海元公》一诗,干脆以文代诗,将北山道人之语入诗。王安石晚年的不少禅言诗以禅语入诗,味同嚼蜡,损害了诗的美感。这种情况在宋诗中也是很有代表性的。

次论第二点。精于修辞是王安石诗刻意追求的艺术效果。他的诗善用比喻、借代等修辞手法,尤重对偶和用典,后两者又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关于对偶,他尝云:“用汉人语止可以汉人语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石林诗话》)其“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岸排闼送青来”(《书湖阴先生壁》)之诗,便是一个著名的例子。“护田”、“排闼”之语都从《汉书》中来,所谓“史对史”,同时,用事又不使人觉,贴切自然。晚年他精研佛典,更以梵语对梵语,如“周颢宅在阿兰若,娄约身随窣堵波”(《与道原游西庄过宝乘》),“阿兰若”、“窣堵波”皆为梵语。虽然他也主张“作诗不可泥于对偶”(《王直方诗话》),但有时也不免削足适履。如“移柳出门何啻五,穿松作径适成三”(《移柳》)句,将“五柳”、“三径”拆开,颠倒成对,显然有牵强之感。其诗在对偶方面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好用人名作对。如“子猷怜水竹,逸少惬山林”(《奉酬约之见招》),“额黄映日明飞燕,肌粉含风冷太真”(《次韵徐仲元咏梅》),“已成白发潘常侍,更似青衫杜拾遗”(《酬王太祝》)等,不胜枚举。关于用典,他亦尝云:“诗家病使事太多。盖皆取其与题合者类之,如此乃是编事,虽工何益。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情态毕出,则用事虽多,亦何所妨。”(《蔡宽夫诗语》)王安石读书渊博,用典取材无所不有。有取自经书者,如“千枝孙峄阳,万本母淇奥”(《招约之职方并示正甫书记》)。前者代桐,典出《尚书》“峄阳孤桐”;后者指竹,典出《诗经》“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取自史书者,如上引“护田”、“排闼”句。其《次韵朱昌叔》干脆)括《论语》入诗:“点也自殊由与求,既与春服更何忧?”用典和对偶是我国诗歌的艺术传统,可以增强诗歌的表现深度,具有一种含蓄的美和韵律的美。但用典过甚,如掉书袋,以炫耀才学,则似作谜,和读者隔了一层,反而影响了诗的表现力。同样,一味追求对偶工整,而不顾及诗的内容,同样也会影响诗的表现力。王安石的诗在修辞方面有成功,也有失败。故张戒曰:“王介甫只知巧语之为诗,而不知拙语亦诗也。”(《岁寒堂诗话》)

王安石诗取得的成就,固然是他在艺术道路上努力探索的结果,同时也是与他在艺术上转益多师、博采众长分不开的。其诗初学杜、韩。杜诗着眼现实、反映民生疾苦的倾向固然给王安石以影响,杜诗大而能变的艺术成就也使王安石受到启迪。其题画诗数首,如《纯甫出释惠崇画要予作诗》等,尤得杜甫诗艺之秘。他后又博观唐人诗集,尤致意于中晚唐诗人工巧精新的绝句。晚年他隐居钟山,潜心于诗歌艺术,视野更为宽阔,力摹陶、谢和王维之诗,认为陶诗有奇绝不可及之语(《遯斋闲览》)。王安石诗中,模仿前人诗句的例子也是不胜枚举的,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前代诗歌对他的影响。我们固然反对那种一味追寻某句出于某句的研究方法,但也不能因此而忽视诗歌传统的影响作用。

王安石诗对确立宋诗风格具有重要的作用。宋诗自欧阳修、梅尧臣等人起,始矫西昆体之弊,与唐诗分途,至苏轼、黄庭坚等,已形成“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沧浪诗话》)的特点,而王安石诗则是这一进程中的重要一环,突出地表现了这些特色。梁启超云:“荆公之诗,实导江西派之先河,而开有宋一代之风气。”(《王安石评传》)被推为江西诗派创始人的黄庭坚,对王安石的文章道德都十分推崇,称赞“荆公六艺学,妙处端不朽”(《奉和文潜赠无咎》);而尤推崇王安石诗,认为“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每讽味之,便觉沆瀣生牙颊间”。他还特别欣赏王安石《春晚半山即事》中“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之句,自言从中得古诗句法,其集中亦不乏模仿安石之诗。概括地说,王安石诗对江西诗派的影响,一是以杜甫作为学习的楷模;二是修辞技巧,主要是用典和化用前人诗句。以用典而言,黄庭坚及江西派诗人亦好用人名作典,致有“点鬼簿”之诮;同时又“多用释氏语”。以化用前人诗句而言,王安石诗的例子也是很多的。如“地偏人罕至,心远境常寂”(《次韵约之谢惠诗》),化用了陶诗“心远地自偏”句;“一水碧罗裁缭绕,万峰苍玉刻孱颜”(《和曾子翊授舒掾之作》),则化用了韩诗“江作青罗带,山为碧玉簪”句;其名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亦和李白诗“东风已绿瀛洲草”暗合。对于这种情况,不能一概指责为剽窃抄袭,而要作具体分析,叶梦得谓:“读古人诗,意所喜处,诵忆久之,往往误用为己语。”(《石林诗话》)确实,诗史上不乏这样的例子。即以沿袭而言,亦有袭而愈工若出己意者。至于后来江西诗派诗人将此总结为“脱胎换骨”的创作手法,其末流则陷于一味抄袭,这是不能归咎于王安石的。总之,王安石诗在诗史上的地位,正如全祖望概括的那样:“庆历之后,欧、梅、王数公出而宋诗一变。坡公之雄放,荆公之工炼,并起有声。”(《宋诗纪事序》)

二、列名八家的散文

王安石在散文艺术上的成就,大致说来,是结构谨严,析理透辟,语言简洁,笔力雄捷,风格亦由峭直刚劲渐趋深婉温醇。

王安石的散文,依题材可分为谈史论政的议论文,写人叙事纪游的记叙文,以及书札、序跋、杂著和大量的哀祭文,后两者按内容亦接近于议论文和纪传文。

王安石的议论文,按其内容又可区分为政论文、史论文和学术论文。如上所述,其政论文题材广泛,触及宋代社会的各个方面,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和论辩色彩。其史论文纵论古今,善于将历史和现实联系在一起,探讨兴亡治乱的原因,同样具有现实的针对性。其学术论文则不囿于前人旧说,而自出己意,逻辑谨严,议论滔滔。他的不少书信和杂记也都以议论行之。如《答曾公立书》解释为何要贯彻青苗法,青苗法为何要收二分利息,论证谨严周密,无虚言浮词,直是一篇议论文之作。再如《虔州学记》,除去首末两小段记事外,其中心则详论教育,以至相传苏轼讥曰:“介甫《虔州学记》,乃学校策耳。”

王安石的记叙文,往往熔叙事和议论于一炉。《游褒禅山记》、《伤仲永》等,都是其记叙文中的名篇。《伤仲永》通过记叙金溪民方仲永幼能作诗,被视为神童,长大却“泯然众人矣”的故事,生动地说明了教育和学习在人的成长过程中的决定作用。《芝阁记》一文则从灵芝在真宗、仁宗两朝不同的遭遇引申开来,把灵芝的逢时与士大夫的进退遇合联系在一起,抒发了作者的人生感慨。哀祭文在其散文中占了不少的比重。王安石的哀祭文有其特点,即抓住传主的突出事迹,着重阐述传主的文章道德,并往往加以议论,而对传主的家庭、仕历则很少叙述,在哀祭文中别具一格。因此,其文往往可以作为史传之补。

从艺术上具体分析,王安石散文有着多方面的成就。

第一,注重结构的安排,论证谨严周密,富于逻辑性,其散文的谋篇布局,颇具匠心。以议论文而言,往往先提出论点,然后博引史实层层论证,环环紧扣,顺递直下,最后重申论点,全篇首尾完整,周匝谨严。其《三圣人》、《大人论》、《夫子贤于尧舜》等篇,都是这样的结构。而《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最能体现这一特色。文章首先概括了当时存在着的内忧外患问题,指出其患在于“不知法度”;接着指出当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法先王之政当法其意,而当今所以不能者,在于“天下之才不足故也”,而人才之不足,则在于“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故也”。至此,作者才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认为陶冶人才之道有“教养取任”四条。每条之下又按内容分为若干点,如“养之之道”的内容可分为“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三点。全篇以人才为中心,论述面极为广泛。万余言的文章,安排得井然有序,无丝*之感。方苞评曰:“欧苏诸公上书,多条举数事,其体出于贾谊《陈政事疏》。此篇上言一事,而以众法之善败经纬其中,义皆贯通,气能包举,遂觉高出同时诸公之上。”(《古文辞类纂》卷二十引)

第二,不拘成法,自出机杼。黄庭坚曾记载道:“荆公评文章,常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尝观苏子瞻《醉白堂记》戏曰:‘文词虽极工,然不是《醉白堂记》,乃是《韩白优劣论》耳。’”(《书王元之竹楼记后》)王安石之文固然不如苏轼那样纵横恣肆,变化多端,然亦非千篇一律之作;其文在笔法、章法和体制上,往往亦能不拘成法而自出机杼。以笔法而言,有以虚就实者。如《宝文阁待制常公墓表》为悼念友人常秩而作。因常无宦绩可记,王安石便以其行谊、出处、历职等方面入笔,用排偶的手法,写得古劲刚健,充满感情。茅坤评曰:“通篇无一实事,特点缀虚景百数十言,当属一别调。”(《唐宋八大家文钞》)亦有借客形主、衬托照映者,如《处士征君墓表》一文。文为记叙征君事迹,但先叙杜君、徐君事迹,似是三人合志,然而由于三人皆为淮南善士,杜、徐又与征君为友,故写杜、徐,即衬托出征君行事。以章法而言,其议论文多是开篇立论,但亦有先辩证旧说再提出论点者,如《鲧说》、《子贡》等;有从驳论入笔提出论点者,如《周公》、《勇惠》等;还有从分析各家评论中提出论点者,如《庄周》(上篇)等。以文章体制而言,王安石的记叙文等往往是变体之作,其记叙文多熔叙事、议论、抒情于一炉,如《游褒禅山记》等;而尤重议论色彩,甚至有几乎通篇以议论行之者,如《虔州学记》等。其哀祭文中,如《许君墓志铭》、《王深父墓志铭》等,亦是以议论行序事,而感叹深挚,跌宕昭朗,所谓“以绝无仕迹可纪,家庭庸行又不足列也”之故而不得不为“变体”。此正可以看出王安石善于安排材料的本领。

第三,运用多种修辞手法,以增强文章的说服力和形象性。“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是古代论说文的传统,王安石是深谙此道的。他博览经史,并善于运用在文中。其《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一文,引用的经典就有《诗经》、《尚书》、《易经》、“三礼”和《孟子》等。其《上时政疏》一文,为证明“自古人主享国日久,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虽无暴政虐刑加于百姓,而天下未尝不乱”的论点,历引晋武帝、梁武帝和唐明皇三帝史实为例,从而告诫统治者:“夫因循苟且,逸豫而无为,可以侥幸一时,而不可以旷日持久。”在引用史实时,其文往往采用古今对比的手法。如《周秦本末论》以“周强末弱本以亡,秦强本弱末以亡”这一相反的史实展开对比;《进论》则以古之取士与今之取士的方法、古之标准与今之观念等展开对比,从而引出历史教训。

王安石文章中的对比往往又与比喻结合在一起。《原教》一文以“善教者”与“不善教者”的方法、效果等一一比较。为了获得形象的表达,作者在比较了“善教者以道扰民”和“不善教者以道强民”这一不同效果之后,用了一段形象的比喻,云:

扰之为言,犹山薮之扰毛羽,川泽之扰鳞介也,岂有制哉?自然耳。强之为言,其犹囿毛羽、沼鳞介乎,一失其制,脱然逝矣。

《材论》一文在论述选拔人才、使用人才时,用了两组比喻。第一组用骥骐与驽骀作比喻,认为“驽骥杂处,其所以饮水食刍,嘶鸣啼啮,求其所以异者盖寡”;而只有当“引重车,取夷路”时,方能看出两者的区别,意谓要在使用中选拔人才。第二组比喻云:

夫南越之修簳,镞以百炼之精金,羽以秋鹗之劲翮,加强弩之上而#之千步之外,虽有犀兕之捍,无不立穿而死者,此天下之利器,而决胜觌武之所宝也。然而不知其所宜用,而以敲扑,则无以异于朽槁之梃。是知虽得天下之瑰材桀智,而用之不得其方,亦若此矣。

由此强调了善于使用人才的重要性。

王安石文章在使用对比和比喻时,还往往采用排比的手法,喻体和被喻体,参照物和被参照物,都是成双成组地出现,句式整齐,增强了文章的气势。如《荀卿》篇中先用了一组排比句,指出:“夫能近见而后能远察,能利狭而后能泽广,明天下之理也”;接着用了两组比喻来说明:

今有人于此,不能见太山于咫尺之内者,则虽天下之至愚,知其不能察秋毫于百步之外。盖不能见于近,则不能察于远,明矣。

今有人于此,食不足以厌其腹,衣不足以周其体者,则虽天下之至愚,知其不能以赡足乡党也。盖不能利于狭,则不能泽于广,明矣。

第四,论点集中,不枝不蔓,语言简洁明净。王安石集中不少议论短制,最能体现这一特点。这些短文往往就一事一题论难驳辩,以小见大,洞幽析微,又很讲究布局结构,婉而成章。其《鲧说》、《太古》、《知人》、《闵习》、《龙说》、《答李资深书》、《读孟尝君传》等文,都在二百字左右。《知人》一文不满一百二十字,却引了王莽、杨广、郑注三个历史人物,来证明“贪人廉,淫人洁,佞人直,非终然焉,规有济焉”的论点。《答李资深书》抓住如何“待物”这一问题,三言两语就说清了观点,体现出作者的人生哲学和精神面貌。历代传诵的《读孟尝君传》,全文仅四句九十字。首句言:“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引用他论,不加褒贬,文势平稳以引出下文:“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次句似石破天惊,顿起巨澜,力诋首句所谓“得士”之论。紧接着一句云:“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再一句反问,以证实次句所破孟尝君得士之论。最后云:“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呼应次句“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之论,再破所谓“得士”之论。文章到此,戛然而止,寥寥数言,而文势如悬崖断堑,无一句闲语,令人咀嚼不尽。刘熙载谓:“半山文善用揭过法,只下一二语,便可扫却他人数大段,是何简贵。”(《文概》)

王安石散文的艺术表现,构成了其文独特的风格。对此,前人多有评说。茅坤称其书“行文处往往遒以婉,镵以刻,譬之入幽谷邃壑,令人神解而兴不穷”;其志表序事“独自出机轴,多巉画曲折之言。其尤长者,往往于序事中一面点缀著色,隽永远出,令人览之如走骏马于千山万壑中,而层峦叠嶂,应接不暇,序事中之剑戟也”(《唐宋八大家文钞》)。张裕钊则曰:“尝谓半山之峻,破空而来,意取直上,陡然险绝,如峭壁悬崖,故文境特瘦峭。”(《评点古文法》引)这些议论都正确地指出了王安石散文峭直刚劲的一面。从中,我们亦可看到前代散文对他的影响。王安石为文,推崇孟子、扬雄,以及韩愈、柳宗元,同时又博览先秦诸子及《史记》等。孟子为文,长于论辩,文气充沛,笔锋犀利。韩愈为文,力在陈言务去。柳宗元为文,则以峻洁凝练著称,而这又深受《史记》的影响。王安石曾撰《孟子解》,自言“以孟、韩之心为心”(《送孙正之序》);其《读柳宗元传》称许柳宗元为“天下之奇材”。他们的文章当然也给王安石以影响。王安石以自己杰出的散文成就,终于和韩、柳并称,而跻名于唐宋古文八大家之列。

①曾巩《与王介甫第一书》,《元丰类稿》卷十五。

②《宋诗研究》,转引自朱自清《宋五家诗钞》。

③钱钟书《谈艺录》第69、70页。

④夏敬观《说韩》,转引自《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首。

⑤《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五。

⑥《视听钞》,《说郛》卷二十。

⑦钱钟书《宋诗选注》,此类诗例又详钱钟书《谈艺录》七四则。

⑧《西清诗话》,转引自《宋朝事实类苑》卷三十九。

⑨方苞语,《古文辞类纂》引。

198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