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戏剧学院戏剧研究所副所长、教授　刘明厚

2004年的深秋，引人关注的第十届中国名校大学生辩论邀请赛在上海教育电视台举行。初赛第二场中的中心辩题“人造美女值不值得赞赏”，引起了会场内外观众的兴趣。古往今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早在2800多年前的荷马史诗中，古希腊诗人就为我们描绘了因为绝世美女海伦而掀起了一场长达10年的特洛伊战争，一天海伦站在城墙上观战，双方的将士看到她，说了一句令人难忘的话：“为这样的女人打十年仗是值得的。”可见美女在人们心目中的价值与地位。

的确，美是不会被拒绝的，美也是世人所追求的。这些年来，随着韩国电视剧进入我国，越来越多的中国观众为同是亚洲人的韩国美女影星所吸引，韩国对美女的精心打造也让越来越多的中国年轻人看到了追求自身美的希望与途径。在科学技术高度发展的今天，美如果不能天生造就，不必苦恼，可以去人造，现代女性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和金钱，借助现代医学技术的手段去重塑自身，就可以像韩国著名影星金喜善那样，让自己变得漂亮起来，让周围的人对自己刮目相看。近年来，中国的美容医学正是迎合了人们的这种爱美心理，从而大大得到了发展。特别是在新世纪以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中国女性勇敢地加入到人造美女这一行列，甚至须眉也不甘落伍，出现了人造美男。随着社会竞争的日益激烈，不少大学生在毕业择业之前就去做了美容手术。

当然，任何事情出现的时候都会有它的两面性。面对人造美女这一社会现象，人们有褒有贬，议论纷纷。有些人持赞赏的态度，从价值上给予肯定；有些人则崇尚自然美，反对虚荣粉饰而嗤之以鼻，也有些人以包容的心态淡然处之。

由此可见，本次大学生辩论赛这场“人造美女”的辩题，具有很鲜明的时代特色和很强的现实针对性。我认为，这场辩论赛举办得非常有意义，重要的不是得到一个肯定或否定的答案，而是通过辩论，让我们对当前这一社会的时尚现象进行深刻的反思。这场唇枪舌剑的辩论就在两所名校西南政法学院和北方工业大学之间展开，他们分别是中国大学生辩论赛第六、第八届的冠军队得主。

我有幸作为本次辩论赛的评委，充分领略到两所名校的风采。两校年轻而生气勃勃的辩手在这场智慧与学问的交锋中，确实是旗鼓相当，棋逢对手。来自西南政法学院的正方辩手对人造美女持肯定的观点，他们认为这是追求生命更高质量的表现，是科技造福人类的又一体现，也是人类思想观念的进步和一种人文关怀，因此人造美女值得赞赏。来自北方工业大学的反方辩手则持否定态度，他们的理由是人造美女不利于女性的身心健康，而且使本来就分配不平等的医疗资源更加不合理，是对医学伦理学救死扶伤原则的嘲弄，尤其是对社会价值导向的一种错误，它会误导青少年的价值观、成材观和审美观。

双方一辩的观点都亮得鲜明，提得尖锐。那么，在辩驳中他们又将如何施展自己的知识才华与辩论技巧，将这一充满悖论的问题展开辩驳，层层推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呢？对阵双方的论点论据可以事先经过精心的准备，而真正展开有力的辩论则要求双方辩手注意力高度集中去倾听对方陈词，要非常敏锐地抓住对方辩论中的软肋，进行攻击，将其逼进死胡同，从而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我和其他6位评委以及所有在场的观众都对他们怀着期待。

设在上海教育台演播厅的辩论赛舞台很小，但它却是思想交锋的激烈战场。可喜的是双方的辩手们不再像早期个别的辩论赛那样，从对驳一开始就咄咄逼人，一副乌鸡眼似的架势。这场辩论赛双方的辩手都显得比较从容，不温不火，显示出较高的修养和心理素质，这是一个进步。尤其是正方的一辩、只有大学二年级的李嘉同学和反方的三辩一年级研究生宋怡同学，这两个女孩从头至尾始终面带微笑。李嘉笑起来很甜很可爱，说起话来却绵里藏针。例如，她一听到反方二辩问“三寸金莲美不美”时，马上站起来笑眯眯地反问道：“对方辩友，三寸金莲那是用科学手段吗？我们现在说的医疗整容是用科学手段，我请问对方辩友，如果这种手段有损人的健康的话，它还是科学手段吗？”李嘉抿嘴一笑，笑出两个小酒窝，把剑挡了回去。宋怡则比李嘉要成熟些，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表现得温文尔雅，巧妙地将自己的锋芒隐藏在她端庄大方的背后。我观察到她是正反6个辩手中说话最得体，表达最清晰，最能稳得住阵脚的。她最出彩的地方是最后的总结陈词，针对社会上有一些人对女性外貌的追逐和重视所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呼应，她认为正是这种不公正的社会状况才使人造美女应运而生，她尖锐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人造美女是女性的悲哀，是人性的一种异化，如此发展下去，女性的自尊、自强、自主的人生价值何在？男女平等的社会文明又该去向何方？这番语重心长的发问博得了在场观众的热烈的掌声。

辩论场上另外4个男辩手的辩风相对两个女生则显得犀利。比如，正方二辩范海峰和反方的二辩连捷，均能敏锐地抓住对方的问题进行发难，他们就外在美与内在美、人造美女的风险等问题，无论是在每人3分钟的陈词还是在自由辩论中的表现，其思维与反应之敏捷，是值得肯定的；反方的一辩张波从一开始就没有拘泥于自己事先准备的陈词，而是紧紧咬住对方的观点进行诘问，正方三辩阎琳在最后总结陈词中富有逻辑的层层推进，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认为最能考验一个辩论团队整体水平与合作精神的是在“自由辩论”这一环节，我们不仅要看他们辩词，辩风，还要看辩手之间是否配合默契。这个环节可以说是真正展示辩手们的知识结构、辩论技巧和心理素质的抗衡平台，要求他们在辩论现场即兴发挥，准备的成分也就少了许多。在有限的各队累计时间的4分钟里，各队的辩友之间既不能争先恐后，搅乱对方与观众听觉，也不能因谦让留下空白，放弃自己的话语权和宝贵的时间。其实这就跟打排球赛一样，既要会进攻也要会防守，能打刁钻球，往死里扣。我估计了一下，辩论双方这场你来我往的舌剑唇枪，大约进行了20个回合，可谓是交锋激烈，实力相当。他们旁征博引，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这场自由辩论，尽管双方对论题的开掘上还可以更加宽阔，两校的表现上也各有千秋，但相对来说，反方辩手的表现得更为沉着、机智一些。

从第七届中国大学生辩论赛开始，增设的小品表演环节，一向是辩论场上的热点，这届比赛也不例外。小品也同样的是受时间的限制，只有4分钟的表演，如何编得巧妙，演得有戏，这些没有经过专门表演训练的大学生会是怎样一番表现呢？人们饶有兴致地拭目以待。

用小品表演来清晰地阐释自己的观点和判断，正反两队都做得很到位。双方在选材上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中国古代，让人们耳熟能详的文学中的人物成为小品角色。正方选用了秋香身边的丫环石榴，拿她戏说，演化成一个悄悄爱上唐伯虎的丑女，她为自己一再遭到拒绝而苦恼，受神仙指点她穿越时空来到21世纪的医院来整容，结果心满意足的石榴找回了自信。反方则把唐僧及其弟子孙悟空、猪八戒和女妖精的故事加以改编，表现女妖精百年修炼终得人形，出于对唐僧的仰慕，到铁扇公主那儿去做了个人造美女，结果被悟空一眼看穿，还备受手术后遗症的痛苦。

正反双方的小品构思都很有趣，表演者也都很认真，两队各有自己的招术来吸引评委与观众。不过，在编剧与表演上，差距还是显而易见的。正方表演者的台词说得比较清楚，“石榴”的扮演者演得自然而不造作，她的两位男队友试图借用方言来增加喜剧效果也达到一定的成效，这些是值得称道的。但是，小品表演不是辩论中的观点陈述，它需要依靠戏剧动作和演员对角色的塑造来表现作品的主旨。正方在这些方面显然缺少点专业指导。4分钟的小品，正方一开始就用旁白来介绍人物石榴，其实，完全可以让演员自报家门，或在石榴与神仙的对话中交代各自的身份。他们演了一个片段后，又出现旁白“3个月后”，接着是整容后的石榴告诉大家她因为变得漂亮而“变得更加自信”，她的人生“可以有更多的精彩”。其实，这些话最好不要让石榴直接说出来，自信不是挂在嘴巴上的，而是在行动中表现出来的，生活中都是如此，何况舞台上了。现在看下来有点说教之嫌，缺乏戏剧性与动作性，把该出舞台效果的地方轻易放过了。

小品的容量小，要求时间、空间和人物纠葛相对集中。反方在这些方面做得比较好些，他们表演的小品注意到戏剧动作的发展与变化。例如，由妖精修炼的女施主因为长得丑陋，不仅被火眼金睛的孙悟空一眼看穿，连唐僧也不由地背过脸去念着“阿弥陀佛”，八戒更是以貌取人，因其丑而断定就是妖怪。在这种情况下，女施主才感叹地说出一句重要的台词：“为了能和唐僧哥哥配得上，十多年来我苦读诗经礼卷，勤研琴棋书画，没想到唐僧哥哥对我还是不理不睬”。于是乎，刚才表露心迹不成的她才想到要立即到铁扇公主开的诊所里去做个人造美女，人物的行为动机显得合情合理。因此，当她后来二遇唐僧师徒三人时，戏剧情境进一步发展，那就是八戒一看到她，马上春心荡漾，眉开眼笑，冲着她欢喊着：“美女，美女，你真美丽！唇红齿白，长发飘逸。我的心就像发动机！”听到此，观众席里一片笑声。如果不是孙悟空那双照妖镜似的眼睛，把这位人造美女的里里外外揭露得彻底，八戒和唐僧还都信以为真了。接下来一笔也很出彩，正当悟空高举金箍棒对准女施主欲打时，女施主自己痛苦地倒在地上了，她不是被吓倒的，而是手术后旧病复发。戏到了这个火候上，再由唐僧点题也就显得比较自然了：“女施主，你以人造为美，贫僧本不该多言，然万不该以牺牲健康为代价，不值，不值！看我两位徒儿，生性面貌丑陋，因世人多以貌取人，也常常化不到缘。然他二人一心向佛，为普度众生，前往西天取经，将来定受世人所景仰。”反方的观点亮得鲜明、巧妙而恰如其分。

此外，反方的小品还有两处地方给人印象深刻，一是小品中配以两段歌唱。第一次是女施主初次向唐僧表白时，以歌表示爱意。这里唱歌是符合角色身份的，她向她爱慕已久的心上人表白，欲言又止，这个时候唱比说容易；当她被悟空识破又被唐僧冷淡后，顿时心生委屈，伴随着她的内心独白，幕后传来“太委屈……”的女声伴唱，不仅烘托出此时此刻人物的幽怨情怀，而且把女施主的内心世界进一步揭示了出来。二是唐僧这一角色的反串，由端庄娴静的三辩手宋怡扮演唐僧，给人眼睛一亮的感觉。相比较唐僧与女施主两个演员，悟空、八戒的扮演者则演得过于拘谨，台词也不像他们在辩论中那么清晰有力。还有，反方在小品表演上也有值得推敲的地方，比如，女施主前脚去找铁扇公主，后脚就一瘸一拐地出场了，场与场之间缺少过度。可以让唐僧师徒先上场，她再出来。

总之，关于“人造美女值不值得赞赏”的这场大学生辩论赛整体来讲是精彩的，富有特色的。尽管双方还有些切入点可以进一步挖掘，比如，为了美的追求，如何去处理自己的身体其实是一个人的自由，是人一种权利，它体现了中国社会文明的进步，等等。这场赛事虽然最后以反方北京工业大学代表队以2分的微弱优势，险胜对阵的西南政法大学队而告终，但是我相信，正反双方的辩手们通过这次过程的参与，经历了这次势均力敌的当众挑战，他们无论在思考问题的周密性、认识问题深刻性，还是在辩论技巧的机敏性和戏剧表演的表现能力等诸多方面，都会有很大的收获，这些收获将会伴随着他们走向社会，在今后的学习、工作与生活中受益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