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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杰评点鲁迅诗歌散文
1.2.24 淡淡的血痕中

淡淡的血痕中

——记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秾;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虚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僇民”,以作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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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点】

鲁迅在《枙野草枛英文译本序》中说:“段祺瑞政府枪击徒手民众后,作《淡淡的血痕中》”。这就是说,本文是因三一八惨案而作。

1926年3月18日惨案发生时,鲁迅正在家中撰写抨击“正人君子”者流的杂文《无花的蔷薇之二》,消息传来,悲愤之极,马上将笔锋转向杀戮者,发出了猛烈的攻击。他写道:“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接着,在半个多月的时间内,他又接连写了《“死地”》、《可惨与可笑》、《记念刘和珍君》、《空谈》、《如此“讨赤”》等文章,继续声讨杀戮者的罪行,揭露帮凶文人的嘴脸,总结群众运动的经验。本文是紧接着上述文章而写,后于《如此“讨赤”》两天,作者仍抱着一股悲愤情绪,但他的思考已更深一层,从血的现实而上升到哲理层面。

其实,在那些揭露现实,抨击罪恶的篇什里,鲁迅已经进行哲理的思考。如在《记念刘和珍君》中,就有这样的句子: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淡淡的血痕中》对“造物主”的谴责,即继此而来。“造物主”者何?有的研究者认为:“这个‘造物主’就是段祺瑞反动政府的形象概括”,其实不然。那是比反动政府更高一层的“天”,即上文所说的“造化”。

为什么鲁迅从抨击现实的杀戮者,转而谴责上天的“造物主”呢?这也是针对传统文化而来。中国历代统治者,都把自己的权力说成是受命于天,儒者们还创造出“天人合一”、“天人感应”之类的学说,所以鲁迅在直接抨击现实杀戮者之后,又把矛头对着代表“天”的“造物主”。

在作者看来,“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并列举了“怯弱”的种种表现:

“他暗暗地使天地变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如果毁灭了,他和他的同类就无法统治了,只有受压迫者才会发出“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的喊声,而统治者则是不敢,也不肯“偕亡”的。

“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鲁迅曾借用罗曼·罗兰的剧本《爱与死的搏斗》里的话说,西方有些共和人士不愿杀人,是“因为共和国不喜欢在臂膊上抱着他的死尸,因为这过于沉重”;中国的统治者虽然并不觉得死尸的沉重,但一切尸体的长存,终有积怨暴发的一天,故造物主不敢使其长存也。

“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秾”——血色若永远鲜秾,则使受害者对仇恨永识不忘,这对于统治者当然是非常可怕的。正如下文所说:“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可见遗忘和麻木也是造物主为他同类设想而制造的一种利器。“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这里的所谓“同类”,才是指人间的统治者。造物主是为他的这些同类设想的,用受难者的废墟荒坟来衬托他们的华屋,用时光来冲淡受难者的苦痛和血痕,他还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这就是造物主所造成的“生者”的生存状态。而这“也欲生”,却非常重要。因为如果大家都“不欲生”了,那么统治者也就无从“治”了。所以作者说:“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接着,作者对那些“生者”作了进一步的描述:“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他们不是在这悲苦中起来反抗,却以“天之僇民”自居,也就是说,自认为是天之罪人,是苦命不幸之人,“以作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解辩,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他们对新的悲苦,既感到恐惧,而又渴欲相遇。这些人都是造物主的良民,而造物主也正需要这样的人,以便于他同类的统治。

但是,这却不是作者所希望的人。作者深恶那些“造物主的良民们”,他所希望出现的“未生者”,则是“叛逆的猛士”。他呼吁道: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和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这就像早年呼唤“精神界之战士”出现一样,是一种理想之光。他认为,只有这叛逆的猛士的出现,才能使造物主,使怯弱者羞惭、伏藏,而天地也才会在猛士的眼中变色。

这也就是为什么本文有个副标题:“——记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