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　　叶

灯下看《雁门集》，忽然翻出一片压干的枫叶来。

这使我记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了。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他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他摘了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

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评点】

关于本文的写作动因，鲁迅自己在《枙野草枛英文译本序》里说过：“《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

孙伏园在《鲁迅先生二三事》里回忆说，他在看到《腊叶》的原稿时，曾发过傻问：“何以这篇题目取了《腊叶》？”鲁迅回答道：“许公很鼓励我，希望我努力工作，不要松懈，不要怠忽；但又很爱护我，希望我多加保养，不要过劳，不要发狠。这是不能两全的，这里有着矛盾。《腊叶》的感兴就从这儿得来，《雁门集》等等却是无关宏旨的。”

这里的“许公”，自然是指许广平。而许广平自己也在《因校对枙三十年集枛而引起的话旧》里有相应的回忆：“持久而广大的战斗，鲁迅先生拿一枝笔横扫千军之后，也难免不筋疲力尽，甚至病起来了。过度的紧张，会使得眠食俱废。这之间，医生的警告，是绝对不能抽烟，否则吃药也没有效验，周围的人们都惶恐了。在某一天的夏夜，得着他同乡人的见告，立刻，我们在他的客厅里，婉转陈说，请求他不要太自暴自弃，为了应付敌人，更不能轻易使自己生起病来，使敌人畅快，更使自己的工作无法继续。我们的话语是多么粗疏，然而诚挚的心情，却能得到鲁迅先生的几许容纳。后来据他自己承认，在《野草》中的那篇《腊叶》，那假设被摘下来夹在《雁门集》里的斑驳的枫叶，就是自况的。而我却一点也没有体会到，这是多么麻木的呢！”

但本文的重点，却不在感激“想要保存我”的“爱我者”，而是写保存之难，写工作与保养不能两全之矛盾，并由此而探讨一种人生哲学。

去年，“我”曾经在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上摘下一片病叶，夹在刚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而时间仍使这枚病叶起了变化。“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的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于是，“我”感慨道：“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所以，今年也许会有与去年相似模样的病叶，“但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

一切生命现象都是暂时的，病体和病叶一样，也只能保存在“极短时中”。既希望要“努力工作，不要松懈，不要怠忽”，又希望要“多加保养，不要过劳，不要发狠”，这诚意是很可感的，但事实上却难以两全。这之后，为了长期的战斗，鲁迅自己也注意到身体的保养，他在《坟·题记》中说：“即如我的戒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大半乃是为了我的敌人，——给他们说得体面一点，就是敌人罢——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但另一方面，他又知道生命的短暂，所以连别人喝咖啡的时间也用在工作上，想好了的计划就“赶快做”，而他的生命也就在工作和战斗中耗尽，中寿而逝。这就是矛盾的过程和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