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中杰评点鲁迅诗歌散文
1.2.21 这样的战士

这样的战士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他们都在胸前放着护心镜,就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img59

【评点】

本文写于1925年12月14日,是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运动取得暂时胜利之时。鲁迅在《枙野草枛英文译本序》中说:“《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这就是说,本文的写作,是作者在女师大学潮中看透了那些助纣为虐的文人学士的丑态和诡计,而对勇于和善于与之战斗的精神界战士的期望。

其实,女师大学潮中的种种感触,只不过是本文创作灵感的激发剂,对于精神界战士的呼求,则早已存在鲁迅的心中。还在1907年从事文艺活动之初,鲁迅就在《摩罗诗力说》里就呼吁道:“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有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呼?”只是由于鲁迅的呼喊得不到人们的反应,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所以他自己也沉默下去了。十八年后,形势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新文化运动唤醒了许多青年学子,他们站出来与旧势力展开了不屈的斗争,新的斗争积累了新的经验,也提出了新的问题,鲁迅这时在同一个月内接连写了两篇很重要的文章:《这样的战士》和《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两者虽然由于体裁不同,表现方法很不一样,但都总结了多年的、特别是当前的斗争经验,体现了韧性的战斗精神。只是由于后者是杂文,说理比较明白,直接提出“打落水狗”思想,而前者是散文诗,只在对战士的形象描绘中体现出这种精神。

由于有了对敌人阴谋诡计的清醒认识,由于有了韧性的战斗精神,所以本文所写的“这样的战士”与十八年前所呼唤的“精神界之战士”,在思想内涵上也有所不同。如果说,十八年前所呼唤的“精神界之战士”,是指能“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的摩罗诗人,那么,十八年之后所呼唤的“这样的战士”,已不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而是积累了多年的战斗经历,具有韧性战斗精神的战士了。

“这样的战士”应具有什么样的精神呢?

作者首先将他与蒙昧的非洲土人和疲惫的中国绿营兵区别开来。这就是说,他是一个具有理性精神,有着旺盛斗志的人。接着又说:“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这表明,他是一个有着原始生命力的战斗者。“投枪”当然是一种比喻,鲁迅曾把生存的小品文比作匕首和投枪,认为它是“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现在,这位战士就拿着他应手的武器从事战斗。

但是,他的敌人却是极其狡猾的,布下的是“无物之阵”。“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这是鲁迅自己的遭遇,也正是中国的社会特色。所谓“无物之阵”,当然是“阵”,它能阻挡你的去路,将你深陷其中,但却如同“鬼打墙”一般,使你找不到明显的障碍,无从用力反击;而一式点头,实际上就是一种杀人武器。在写作本文的前四天,鲁迅写过一篇《捧与挖》的杂文,多年以后,又有一篇《骂杀与捧杀》,都说明“捧”作为杀人利器的作用。但这位战士毕竟是清醒者,“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他本人当然不想为敌人的点头武器所杀。

不但如此,那一式点头者的“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这些旗帜和外套,自然很能迷惑人,给战斗带来很大的困难,弄不好就有轻蔑学问、戕害慈善家的罪名。这位战士却没有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住,“但他举起了投枪”。这正是鲁迅自己战斗精神的写照。他在与这些文人学士们战斗时,就曾说过:“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但我又知道人们怎样地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号,温良敦厚的假脸,流言公论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倘使我没有这笔,也就是被欺侮到赴诉无门的一个;我觉悟了,所以要常用,尤其是用于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万一那些虚伪者居然觉得一点痛苦,有些省悟,知道技俩也有穷时,少装些假面目,则用了陈源教授的话来说,就是一个‘教训’。”(《我还不能“带住”》)

敌人的狡猾,还在于他们会装假。“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他们都在胸前放着护心镜,就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但这位清醒的战士并没有受他们的欺骗,他仍举起了投枪,“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虽然一掷命中,但他并没有取得胜利,因为敌人早已逃遁于无形。“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这就是“无物之阵”的妙用,也是中国社会旧势力强大的徵候。他们即使被击中要害,但仍可逃脱,以俟他日东山再起,正如《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里所说:“殊不知它何尝真是落水,巢窟是早已造好了的,食料是早经储足了的,并且都在租界里。虽然有时似乎受伤,其实并不,至多不过是假装跛足,聊以引起人们的恻隐之心,可以从容避匿罢了。他日复来,仍旧先咬老实人开手,‘投石下井’,无所不为。”

所以,这位战士虽然有清醒的理性头脑,有韧性的战斗精神,但他还是无法取得战斗的胜利。“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衰老,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这种具有苍凉感的描写,无疑也是鲁迅自己心情的表露。他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曾经与伙伴们一起,向旧社会旧文明进行猛烈的进攻,并不曾动摇旧社会旧文明,而自己的阵营却散伙了。他曾经描写当时的心情道:“寂寞旧文苑,平安新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这样的战士》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写出来的,他也是一个孤独的战士。

但“这样的战士”仍然保持着战斗意志,即使处于“谁也不闻战叫”声的“太平”境地,他仍“举起了投枪”!这才是具有韧性战斗精神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