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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杰评点鲁迅诗歌散文
1.2.20 死  后

死  后

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

这是那里,我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这些事我全不明白。总之,待到我自己知道已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

听到几声喜鹊叫,接着是一阵乌老鸦。空气很清爽,——虽然也带些土气息,——大约正当黎明时候罢。我想睁开眼睛来,他却丝毫也不动,简直不像是我的眼睛;于是想抬手,也一样。

恐怖的利镞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时,曾经玩笑地设想: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谁知道我的预想竟的中了,我自己就在证实这预想。

听到脚步声,走路的罢。一辆独轮车从我的头边推过,大约是重载的,轧轧地叫得人心烦,还有些牙齿。很觉得满眼绯红,一定是太阳上来了。那么,我的脸是朝东的。但那都没有什么关系。切切嚓嚓的人声,看热闹的。他们踹起黄土来,飞进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喷嚏了,但终于没有打,仅有想打的心。

陆陆续续地又是脚步声,都到近旁就停下,还有更多的低语声:看的人多起来了。我忽然很想听听他们的议论。但同时想,我生存时说的什么批评不值一笑的话,大概是违心之论罢:才死,就露了破绽了。然而还是听;然而毕竟得不到结论,归纳起来不过是这样——

“死了?……”

“嗡。——这……”

“哼!……”

“啧。……唉!……”

我十分高兴,因为始终没有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否则,或者害得他们伤心;或则要使他们快意;或则要使他们加添些饭后闲谈的材料,多破费宝贵的工夫;这都会使我很抱歉。现在谁也看不见,就是谁也不受影响。好了,总算对得起人了!

但是,大约是一个马蚁,在我的脊梁上爬着,痒痒的。我一点也不能动,已经没有除去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时,只将身子一扭,就能使他退避。而且,大腿上又爬着一个哩!你们是做什么的?虫豸!?

事情可更坏了:嗡的一声,就有一个青蝇停在我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开口便舐我的鼻尖。我懊恼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但是不能说出来。他却从鼻尖跑下,又用冷舌头来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亲爱。还有几个则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实在使我烦厌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阵风,一片东西从上面盖下来,他们就一同飞开了,临走时还说——

“惜哉!……”

我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钝重的声音同着地面的震动,使我忽然清醒,前额上感着芦席的条纹。但那芦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热。还听得有人说——

“怎么要死在这里?……”

这声音离我很近,他正弯着腰罢。但人应该死在那里呢?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现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难适合人们的公意。可惜我久没了纸笔;即有也不能写,而且即使写了也没有地方发表了。只好就这样地抛开。

有人来抬我,也不知道是谁。听到刀鞘声,还有巡警在这里罢,在我所不应该“死在这里”的这里。我被翻了几个转身,便觉得向上一举,又往下一沉;又听得盖了盖,钉着钉。但是,奇怪,只钉了两个。难道这里的棺材钉,是只钉两个的么?

我想: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钉子。真是完全失败,呜呼哀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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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闷!……”我又想。

然而我其实却比先前已经宁静得多,虽然知不清埋了没有。在手背上触到草席的条纹,觉得这尸衾倒也不恶。只不知道是谁给我化钱的,可惜!但是,可恶,收敛的小子们!我背后的小衫的一角皱起来了,他们并不给我拉平,现在抵得我很难受。你们以为死人无知,做事就这样地草率么?哈哈!

我的身体似乎比活的时候要重得多,所以压着衣皱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以习惯的;或者就要腐烂,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烦。此刻还不如静静地静着想。

“您好?您死了么?”

是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睁眼看时,却是勃古斋旧书铺的跑外的小伙计。不见约有二十多年了,倒还是那一副老样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实太毛糙,简直毫没有加过一点修刮,锯绒还是毛毵毵的。

“那不碍事,那不要紧。”他说,一面打开暗蓝色布的包裹来。“这是明板《公羊传》,嘉靖黑口本,给您送来了。您留下他罢。这是……。”

“你!”我诧异地看定他的眼睛,说,“你莫非真正胡涂了?你看我这模样,还要看什么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碍事。”

我即刻闭上眼睛,因为对他很烦厌。停了一会,没有声息,他大约走了。但是似乎一个马蚁又在脖子上爬起来,终于爬到脸上,只绕着眼眶转圈子。

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还会变化的。忽而,有一种力将我的心的平安冲破;同时,许多梦也都做在眼前了。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现在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

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终于也没有眼泪流下;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闪,我于是坐了起来。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

【评点】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过:“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本文写的是死后,比困顿更甚,所见世情当然也更透。但人一旦死亡,就失却了知觉,对于周围的世界也无从感知了。要在死后还能感知世情,就必须有个假设性的前提: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但这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所以只好假托梦境。梦,在这里是必要条件。

“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这是全文开头一句,看似简单的表述,其实却写出了重要的规定情景。如果是死在家中或医院里,围在床边的则一定是家人亲友,难免充溢着一片悲情,而仇敌也随之闻讯,表现出幸灾乐祸的快意。现在却死在道路上,“始终没有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既不见亲人,也不见仇家,这样也就可以使“我”在死后更客观地看待周围的反应。

而路人的反应是极其冷漠的。先是一辆独轮车从死者的头边推过,“大约是重载的,轧轧地叫得人心烦,还有些牙齿”,但车夫连停下来看一下的兴趣都没有;接着是切切嚓嚓的人声,看热闹的,“他们踹起黄土来,飞进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喷嚏了,但终于没有打,仅有想打的心”——这已经给死者带来了麻烦;而后又是陆陆续续的脚步声,都到近旁就停下,看热闹的人更多了,他们还发出各种议论,归纳起来不过是这样:

“死了?……”

“嗡。——这……”

“哼!……”

“啧。……唉!……”

这些不包含任何实际内容的议论,却反映出社会的冷漠和群众的无聊。它使我们想起了鲁迅小说《示众》的场景。这种场景其实在鲁迅作品中是很多的,虽然表现的程度有些不同,如华老栓茶馆里茶客的议论,阿Q绑赴刑场时看热闹的人群,等等。

接着,是虫豸的骚扰。“大约是一个马蚁,在我的脊梁上爬着,痒痒的。我一点也不能动,已经没有除去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时,只将身子一扭,就能使他退避。而且,大腿上又爬着一个哩!”而且,“事情可更坏了:嗡的一声,就有一个青蝇停在我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开口便舐我的鼻尖。我懊恼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但是不能说出来。他却从鼻尖跑下,又用冷舌头来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亲爱。还有几个则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实在使我烦厌得不堪,——不堪之至。”

鲁迅对于这些虫豸,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在《阿Q正传》里,“虫豸”就是很重的骂人话,在写作本文之前几个月,他写过一篇杂文《战士和苍蝇》,那是纪念孙中山的,文中说:

战士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见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战死了,不再来挥去他们。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他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

的确的,谁也没有发见过苍蝇们的缺点和创伤。

然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究不过是苍蝇。

紧接着,他又写了一篇杂文《夏三虫》,在比较了蚤、蚊、蝇三种虫害之后,对苍蝇表示出特别厌恶之情。现在,“我”在死后丧失了自卫能力之时,却受到了苍蝇的骚扰,真是使“我”烦厌得不堪,——不堪之至了。

苍蝇终于被覆盖下来的芦席赶走了,但在临走时还要说一声“惜哉!……”,这使得“我”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而收尸人对于尸体也毫无同情之心,不但将棺木重重地摔在地上,而且还埋怨道:“怎么要死在这里?……”这难免引起死者的感慨:“但人应该死在那里呢?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现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难适合人们的公意。”这是对世道人心有了进一层的认识,可惜死者已不能写作,也无处发表,只好带着一腔感慨进棺材了。“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钉子。”——而钉子却只钉了两个,也是收尸者草率从事的表现。

而六面碰壁,却正是鲁迅本人当时处境的形象描绘。在写作本文的近两个月之前,他就写过题为《“碰壁”之后》的文章,说是“碰壁,碰壁!我碰了杨家的壁了!”“中国各处是壁,然而无形,象‘鬼打墙’一般,使你随时能‘碰’。”当时正在女师大事件的高潮中,鲁迅支持女师大学生,与校长杨荫榆展开斗争,受到很大压力,故有此感慨也。

收敛者的草率,不但表现在只钉两个棺材钉上,连死者背后的小衫的一角皱起来了,也不给拉平,“现在抵得我很难受”;而且棺材也极其低劣,材板的内壁也委实太毛糙,“简直毫没有加过一点修刮,锯绒还是毛毵毵的”。而更使他不耐烦的,是一个耳熟的声音出现了:“您好?您死了么?”明知对方已死,却还要问他好,本身就很矛盾的事。而更不可理喻的是,这位二十多年不见的勃古斋旧书铺跑外的小伙计,居然还要向这位死了的老主顾兜售古书,说“这是明板《公羊传》,嘉靖黑口本,给您送来了。您留下他罢。这是……”当死者向他指出:“你莫非真正胡涂了?你看我这模样,还要看什么明板?……”他还坚持说:“那可以看,那不碍事。”商人为了自己的生意,竟不顾眼前的事实,真是死也说不到一块儿去。“我”只好“即刻闭上眼睛,因为对他很烦厌”。这是死也不得清静。

不过这一切,都还不是本文的主旨所在,大抵只能说是一种铺垫。作者要着重表达的,则是最后所说的:“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现在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

这种思想,鲁迅曾在他的杂文里有所表述。比如,在同年写作的《杂感》里,他就写道:

人大抵不愿意爱人下泪。但临死之际,可能也不愿意爱人为你下泪么?无泪的人无论何时,都不愿意爱人下泪,并且连血也不要:他拒绝一切为他的哭泣和灭亡。

人被杀于万众聚观之中,比被杀在“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快活,因为他可以妄想,博得观众中的或人的眼泪。但是,无泪的人无论被杀在什么所在,于他并无不同。

杀了无泪的人,一定连血也不见。爱人不觉得他被杀之惨,仇人也终于得不到杀他之乐:这是他的报恩和复仇。

《死后》所要表达的,也就是这种人生哲学。作品要写“我”在无人认识的路边死掉,就是为了达到既不使爱人哭泣,也不使仇人快活的目的,于是他自己感到快意。“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这哭,是没有眼泪的。

但这毕竟是梦,所以“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闪,我于是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