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论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he he he he！’”

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

【评点】

立论之难，难于说真话也。中国人的习性，喜欢听赞扬话，听恭维话，而不喜欢听老实话，故恭维话尽管是谎言，而说者能得到好报，老实话虽然是真话，说者却要遭打。这样，就给既不愿挨打，又不愿说谎者带来难题。于是，造就了一批“哈哈”论者，遇事只说一通谁也摸不着头脑的“阿唷！哈哈！He he！he，he he he he！”来应付了事。

关于这层意思，鲁迅在杂文里也有所表述。比如，在《说胡须》一文中就说：

凡对于以真话为笑话的，以笑话为真话的，以笑话为笑话的，只有一个方法，就是不说话。

于是我从此不说话。

然而，倘使在现在，我大约还要说：“嗡，嗡，……今天天气多么好呀？……那边的村子叫什么名字？……”因为我实在比先前似乎油滑得多了，——好了！

可见这种“哈哈”论，是由于说真话无法得到认可，甚至反要受到打击的环境造成的。鲁迅当然不满于这种“哈哈”论，他一向要求人们睁眼看人生，要敢于说真话，更要求文人有分明的是非和热烈的好恶，但本文的重点，与其说是批判“哈哈”论，则毋宁说是发掘产生“哈哈”论的根源，写出造成人们不敢说真话的社会环境。

本文虽然只是讲述一则小故事，然而寓意却很深远。它是作者早期研究国民性问题的一种心得，透视出中国深层的文化思想问题。这种只喜听恭维话，不愿听老实话的思想，其实也是精神胜利法之一端，具有相当的普遍性，而且因为根子埋得很深，所以后来社会制度虽然屡有变更，而此种思想却绵延不绝，终于酿出更大的事故来。

要在立论上不骑墙，就必须敢于讲真话，要清除“哈哈”论，则必须有允许讲真话的环境。鲁迅说：“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论睁了眼看》）鲁迅所要求的，其实不止是作家，而是所有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