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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杰评点鲁迅诗歌散文
1.2.18 颓败线的颤动

颓败线的颤动

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紧闭的小屋的内部,但也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

板桌上的灯罩是新拭的,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弛缓,然而尚且丰腴的皮肤光润了;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了胭脂水。

灯火也因惊惧而缩小了,东方已经发白。

然而空中还弥漫地摇动着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的波涛……。

“妈!”约略两岁的女孩被门的开阖声惊醒,在草席围着的屋角的地上叫起来了。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惊惶地说。

“妈!我饿,肚子痛。我们今天能有什么吃的?”

“我们今天有吃的了。等一会有卖烧饼的来,妈就买给你。”她欣慰地更加紧捏着掌中的小银片,低微的声音悲凉地发抖,走近屋角去一看她的女儿,移开草席,抱起来放在破榻上。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说着,同时抬起眼睛,无可告诉地一看破旧的屋顶以上的天空。

空中突然另起了一个很大的波涛,和先前的相撞击,回旋而成旋涡,将一切并我尽行淹没,口鼻都不能呼吸。

我呻吟着醒来,窗外满是如银的月色,离天明还很辽远似的。

我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紧闭的小屋的内部,我自己知道是在续着残梦。可是梦的年代隔了许多年了。屋的内外已经这样整齐;里面是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对着一个垂老的女人。

“我们没有脸见人,就只因为你,”男人气忿地说。“你还以为养大了她,其实正是害苦了她,倒不如小时候饿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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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说。

“还要带累了我!”男的说。

“还要带累他们哩!”女的说,指着孩子们。

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

“杀!”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痉挛,登时一怔,接着便都平静,不多时候,她冷静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我梦魇了,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九日。

【评点】

本文也是写梦,写的却是梦中之梦:“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这梦境显得更加幽深而耐人寻味。

梦中之梦是由两个片段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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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片段,写“我”在梦中所见一间在深夜中紧闭的小屋的内部情景。这间小屋已经相当破旧,从屋里可以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可以看见屋顶有很大的漏洞。但饭桌上的灯罩是新拭的,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这样就可以使“我”能看到屋子里所有的动静。“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这是破屋的女主人为了生活在出卖自己的肉体。文中将那初不相识的男人写成“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很有轻蔑之意;对比之下,写那女人瘦弱的身躯在各种情绪的交织下颤动,则充满同情,而这复杂的情绪的波涛,还动摇着弥漫在空中,形成一种强烈的震撼之势。接着笔触又回到现实的情景中来,写睡在被破席围起来的屋角的地上的约略两岁的小女孩,被门的开阖声所惊醒,而喊出饥饿的呼声,这就点明了小女人的卖身,是为了养活这可怜的小女儿。而从她欣慰地更加紧捏着掌中的小银片说:“我们今天有吃的了。……”,也点出了她欢欣之情从何而来。她的卖身,是出于不得已,而她的母爱是伟大的,作者用一种象征的笔法,来表现这种感受:“空中突然另起了一个很大的波涛,和先前的相撞击,回旋而成旋涡,将一切并我尽行淹没,口鼻都不能呼吸。”

第二个片段,虽然是续着先前的残梦,但梦中的年代却隔了许多年了。屋的内外已经很整齐,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大,而且结婚生育,有了一群孩子。但这一家子不但不感谢她牺牲自我的养育繁衍之恩,却反而都怨恨鄙夷地指责这个垂老的女人。男的说她害苦了女儿,而且使他们没脸见人;女的说“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而且还带累了孩子;连最小的孩子也用手中正在玩着的一片芦叶,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杀!”这一对夫妇的怨恨指责,使垂老的女人气愤得口角痉挛,而小孩子的这一声“杀”,更使她彻底失望了。大概这老妇对于她在羞辱中艰苦支撑起来的家庭,原还有所眷念,而对于幼小的孩子,也还存在着希望的。这绝望,使她怔悚,但在登时一怔之后,接着便都平静了,这时她已出离愤懑。“不多时候,她冷静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这是愤懑情绪的诗意升华,是老女人对自己过往一切的凝聚的观照,虽然只是一些跳跃性词语的简单组合,但极富哲理意味,蕴藏着丰富的内涵。她在一刹那间照见这一切之后,“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这表现出一生受难的老女人无告的悲哀,在人世间,她的悲苦能够向谁诉说呢?只能向天倾诉。然而,这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的无词的言语,却比一切有词的言语更为有力。“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是哀怨?是愤怒?但无论怎样,都是感情达到极致时的表现。而这极致的感情却震动了天地:“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读到这里,人们也许会想起《感天动地窦娥冤》的故事。但鲁迅是不相信老天爷能主持公道,帮助弱小者伸冤的,所以,这里并没有天显神威六月降雪之类的故事,所有的,只是无告的老女人自身颤动发出的辐射。“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这一切,都是老女人强烈的颤动所致。

这些超现实的描写,是象征主义的杰作,在那瑰丽的动画中,将作品的主题无限升华了。

然而,本文的主题是什么呢?

有的研究者将这位老女人列入单四嫂子、祥林嫂、子君和爱姑的形象行列,认为本文所写的是中国妇女的悲惨命运,只是“她较之祥林嫂将为更多的人们所不齿。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是更为深重的!”而和祥林嫂不同的是:“她反抗战斗了,虽然结局仍然是悲惨的。”

但从作品本身看,本文和《明天》、《祝福》等篇的主旨显然不同,它虽然也涉及社会歧视,但重点不在表现礼教的压迫和民众的冷漠,而是表现牺牲者被受惠者所嫌弃的悲哀和由此而产生的愤懑情绪。这种意象的形成和相应情绪的产生,自然是与作者的阅历有关,于是,研究者纷纷从鲁迅的生活中去寻求解释。

有人说,这是批判周作人的。因为鲁迅为了对结婚后的二弟周作人在经济上有所帮助,就中断自己的学业,回国谋职;后来也将自己的全部收入供给家用。到得教育部不断欠薪,周作人的收入更多,鲁迅已无利用价值时,就被藉口赶出八道湾了。这情景,与《颓败线的颤动》所写之事,有相似处。反驳者则认为此说太坐实,而且鲁迅与周作人是兄弟关系,而非母女或父子,与作品所写的不对号。他们的解释是:这篇文章是针对高长虹辈的。因为鲁迅曾经提携过高长虹,甚至带病为他编校作品,但当鲁迅被挤出北京,看来已无利用价值时,高长虹就大施挞伐。鲁迅在《两地书》中就说过:“我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弱了,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来嘲笑我的瘦弱了。我听得甚至有人说:‘他一世过着这样无聊的生活,本早可以死了的,但还要活着,可见他没出息。’于是也乘我困苦的时候,竭力给我一下闷棍,然而,这是他们在替社会除去无用的废物呵!这实在使我愤怒,怨恨了,有时简直想报复。我并没有略存求得称誉,报答之心,不过以为喝过血的人们,看见没有血喝了就该走散,不要记着我是血的债主,临走时还要打杀我,并且为消灭债券计,放火烧掉我的一间可怜的灰棚。我其实并不以债主自居,也没有债券。他们的这种办法,是太过的。……”这里所说,与《颓败线的颤动》所表达的情绪是完全相同的。

但我觉得,这些解释都太坐实。认为是针对周作人者固然失之坐实,因二周是兄弟不是上下辈而否定本文与周作人有关者,何尝不是坐实呢?我们自然不能说本文与高长虹辈毫无关系,因为在本文写作半个月前,鲁迅就书信中说过“每每终于发见纯粹的利用”,“被用之后,只剩下耗了气力的自己一个。有时候,他还要反而骂你;不骂你,还要谢他的洪恩”的话,但若说是一定是针对高长虹的,似乎也太坐实了。《颓败线的颤动》写于1925年6月底,那时,鲁迅刚创办《莽原》周刊不久,而高长虹还是该刊的积极支持者。他们矛盾的激化,是在一年之后,而上面所引的《两地书》中的话,则写于1926年12月16日,是《颓败线的颤动》写作约一年半以后的事。

鲁迅所关注的是社会问题,是深层的文化现象,而不是个人恩怨,即使涉及具体人事,也是作为某种社会典型来描写,而不是为了进行人身攻击。他在1934年5月22日致杨霁云的信中说:“我的杂感集中,《华盖集》及续编中文,虽大抵和个人斗争,但实为公仇,决非私怨,而销数独少,足见读者的判断,亦幼稚者居多也。”于此可见他的创作思想,和他对此种误解的不满。直接面对论敌的杂文尚且如此,散文诗的概括性就更高了。所以,《颓败线的颤动》的写作,固然与忘恩负义的青年不无关系,也不能完全排除因周作人反目而产生的怨愤情绪,但是,它的内涵却要丰富得多。我们应该摆脱这些具体的人事,而从更广阔的范围去理解其深层意义。

这里举一个例子。1922年11月,鲁迅曾为北京大学反对讲义收费风潮事,写过一篇杂感:《即小见大》,为这次风潮被开除的学生冯省三鸣不平,并由此透视出深层的社会问题。这篇杂感很短,照录如下:

北京大学的反对讲义收费风潮,芒硝火焰似的起来,又芒硝火焰似的消灭了,其间就是开除了一个学生冯省三。

这事很奇特,一回风潮的起灭,竟只关于一个人。倘使诚然如此,则一个人的魄力何其太大,而许多人的魄力又何其太无呢。

现在讲义费已经取消,学生是得胜了,然而并没有听得有谁为那做了这次的牺牲者祝福。

即小见大,我于是竟悟出一件长久不解的事来,就是:三贝子花园里面,有谋刺良弼和袁世凯而死的四烈士坟,其中有三块墓碑,何以直到民国十一年还没有人去刻一个字。

凡有牺牲在祭坛前沥血之后,所留给大家的,实在只有“散胙”这一件事了。

到得1925年5月18日,即写作《颓败线的颤动》的前一个多月,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又提及此文:“提起牺牲,就使我记起前两三年被北大开除的冯省三。他是闹讲义风潮之一人,后来讲义费撤消了,却没有一个同学再提起他。我那时曾在《晨报副刊》上做过一则杂感,意思是:牺牲为群众祈福,祀了神道之后,群众就分了他的肉,散胙。”此时正当女师大风潮处于高潮之中,当然难免又会有牺牲者。

当然,就文章的内容看,《颓败线的颤动》中所写,与《即小见大》中的事件有所不同,但在精神实质上是否有其相通之处呢?也许,鲁迅是借青年忘恩负义之事,而透视出更大的社会思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