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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杰评点鲁迅诗歌散文
1.2.16 失掉的好地狱

失掉的好地狱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地下太平。

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鬼魂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于是坐下,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权的时候。他收得天国,收得人间,也收得地狱。他于是亲临地狱,坐在中央,遍身发大光辉,照见一切鬼众。

“地狱原已废弛得很久了:剑树消却光芒;沸油的边际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不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可怜。——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

“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执言,与魔鬼战斗。战声遍满三界,远过雷霆。终于运大谋略,布大网罗,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最后的胜利,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

“当鬼魂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坐在中央,用了人类的威严,叱咤一切鬼众。

“当鬼魂们又发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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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铦;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评点】

这也是一篇以梦幻形式来表现生活感受和哲理思考的作品,写的是“我”在梦境中所看到和听到的有关地狱中的情景。这地狱,经历过天神、魔鬼和人类的三代统治,发生了不同境况的变化。当“我”在梦中来到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时,人类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权威。“我”所看到的景象是:“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地下太平。”这是主宰者对地狱取得了稳定统治的时代。

过去的地狱并不是这样的。从“我”所遇到的第二代统治者魔鬼的口述中,乃知当魔鬼战胜天神,取得地狱的统治权时,“地狱原已废弛得很久了:剑树消却光芒;沸油的边际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不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可怜。——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正因为这地狱久已废弛,所以“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于是,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执言,与魔鬼战斗,终于战胜了魔鬼。

但是,鬼魂们并没有因此而得到解放,地狱也并没有因此而摧毁。“当鬼魂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坐在中央,用了人类的威严,叱咤一切鬼众。当鬼魂们又发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人类的统治,不但没有消除或减轻鬼魂的灾难,倒反而加强了控制和压迫。因为人类着手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这是人类的成功,却是鬼魂的不幸。

有些研究者把《失掉的好地狱》看作是作者对于未来局势的预言,认为魔鬼的统治是指北洋军阀政权,而地狱的整饬者则是指国民党,说是作者预感到国民党的统治和北洋军阀一样是地狱。这种看法的根据,是鲁迅在《枙野草枛英文译本序》里说过:“所以,这也可以说,大半是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当然不会美丽。但这地狱也必须失掉。这是由几个有雄辩和辣手,而那时还未得志的英雄们的脸色和语气所告诉我的。我于是作《失掉的好地狱》。”还有人进一步指实,说是此处所说的“那时还未得志的英雄”,使“人们很容易想到蒋介石”,并说:“《失掉的好地狱》写的虽是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各派军阀的斗争,然而歪打正着,击中了蒋介石的鼻梁。”

然而,即使是这段后来追记的话,也并未实指其寓意。鲁迅在政治上的确相当敏感,而且具有预见性,他的文章写得很锐利,所指出的问题往往是“不幸而言中”。但是,他毕竟不是预测者,手中没有推背图,不可能在1925年就推测出两年之后才执政的国民党的统治情况。而且,从鲁迅给许广平的信中看,他在到达广州之前,对国民党所领导的北伐军,甚至对蒋介石本人,还是寄托着希望的。如1926年10月20日信中,就对北伐军的胜利表示关心,而且对国民党充满同情。信中说:“研究系比狐狸还坏,而国民党则太老实,你看将来实力一大,他们转过来拉拢,民国便会觉得他们也并不坏。今年科学会在广州开会,即是一证,该会还不是多是灰色的学者么?科学在那里?而广州则欢迎之矣。现在我最恨什么‘学者只讲学问,不问派别’这些话,假如研究造炮的学者,将不问是蒋介石,是吴佩孚,都为之造么?国民党有力时,对于异党宽容大量,而他们一有力,则对于民党的压迫陷害,无所不至,但民党复起时,却又忘却了,这时他们自然也将故态隐藏起来。上午和兼士谈天,他也很以为然,希望我以此提醒众人,但我现在没有机会,待与什么言论机关有关系时再说。”只是在1932年整理《两地书》时,将这一大段话都删去了。因为其时国民党已取得政权,并且已经成为压迫者,鲁迅也与之取对立立场了。

我以为,《失掉的好地狱》的寓意,要广泛得多,它是对于中国某种历史现象的概括。这可以从鲁迅的杂文中得到启示。如《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说,中国缺少有理想的破坏者,多的是盗寇式和奴才式的破坏者,所以只是破坏,而不是扫除,只是在瓦砾场上修补老例,而没有具有理想之光的建设。《“圣武”》里则指出:“中国历史的整数里面,实在没有什么思想主义在内”,并举例说:“古时候,秦始皇帝很阔气,刘邦和项羽都看见了;邦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羽说,‘彼可取而代也!’羽要‘取’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说的‘如此’。……何谓‘如此’?说起来话长;简单地说,便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罢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却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还被这理想支配着。”还有《杂语》中说:“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应该说,上述三篇文章中所表述的意思,是一脉相承的。

散文诗《失掉的好地狱》,是这种思想的艺术表现。当然,在细节上有不同处,如:争夺统治权的,不是神魔双方,而是天神、魔鬼和人类三代,争夺的范围不仅是地狱,而是天国、人间和地狱三界;但他们争斗的目的,还是在于取得统治权,即“彼可取而代也”,而不是要拆毁地狱,或者建设一个新的人间。至于新的统治者整顿废弛的地狱,使鬼魂遭到更大的不幸,乃是作者在“几个雄辩和辣手,而那时还未得志的英雄们的脸色和语气”中所得到的启示,从而发展出来的新见解,也就成为本文的重点,使之有别于上述几篇杂文。这里所表现的是宏观的世界,其中包含着作者对于中国历史通例的某种见解,而非专指某一代统治者而言。当然,鲁迅后来所经受到的国民党专制统治,也包括在内,所以写于这种专制统治下的《枙野草枛英文译本序》,才会有这样的字句。但如果把本文的所指,仅仅看作是对于国民党专制统治的预言,则不但有些牵强,且反而缩小了文章的含意。

鲁迅当时对于中国的前途并不乐观,他把自己所从事的社会斗争说成是“绝望的抗战”者,即此之故也。我们应该从更大的思想范围来理解鲁迅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