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的驳诘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

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

“呔！住口！你这势利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们再谈谈……”他在后面大声挽留。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评点】

狗在现代人的口碑里，声誉不佳，大抵被看做势利的动物。鲁迅本人也很讨厌狗，还提倡过“打落水狗”精神，那是因为狗要咬人之故，但同时也与作为宠物的叭儿狗的媚态有关：“它却虽然是狗，又很象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因此也就为阔人，太监，太太，小姐们所钟爱，种子绵绵不绝。”（《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直到晚年，鲁迅还说：“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养肥了狮虎鹰隼，他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但养胖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半夏小集》）这又是从另一种角度对狗的鄙视了。

而这篇《狗的驳诘》却反其意而用之。当梦中的“我”斥责那条势利的狗时，这条狗却嘻嘻地笑了，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而且还说出了一连串理由：“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不错，正是这些分别，使得人类社会变得更加势利，这确是事实。在这种驳诘下，“我”无可回答，只好一径逃走，直到逃出梦境。

势利眼，原是人间的普遍现象，再加上鲁迅的家庭从小康而坠入困顿，他本人又不讲究衣着，常受别人的歧视，对此就体会更深。

人不如狗，人比狗还要势利，这虽然是愤激之言，但却是深刻的讽刺。这种讽刺方法，还见之于作者在同一时期所写的杂文中，如《夏三虫》，文中说：“古今君子，每以禽兽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虫，值得师法的地方也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