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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杰评点鲁迅诗歌散文
1.2.10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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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点】

《雪》是一篇非常优美的写景抒情散文,但它到底所抒何情,所寓何意?研究者却有截然不同的阐释:有说是作者缅怀南方的雪景,而憎恶朔方的雪,认为北方的冬天象征着北洋军阀统治下的严酷的现实;有说作者神往的是象征着战斗精神的朔方的雪,而不是柔弱缠绵的江南的雪,因为他一向不喜欢江南的小气,而赞美北方风景的伟大。

但从《雪》的本文看,我们既看不出对于江南之雪的憎恶之情,也找不到对于朔方之雪的贬责之词。正因为如此,这才有可能使研究者按照自己的想象,朝着相反的方向理解和阐释。但既然本文对于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都没有憎恶之情和贬责之词,也就很难确证作者是憎恶和贬责哪一种雪景了。

作者的确写出了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之间的不同,但差异不等于矛盾,不一定导致否定和斗争,写不同的雪景,也并非定要扬此抑彼,或扬彼抑此不可。将近一年以前,作者在小说《在酒楼上》,就写过两种不同的雪景:

楼上“空空如也”,任我拣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楼下的废园。这园大概是不属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

这里所写的两种雪景,其意不在褒贬,而只是借此衬托叙事者的一种心境:“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散文诗《雪》所写的两种雪景,比小说《在酒楼上》所写的要充分,感情也更加投入,但也看不出其中的褒贬之意来。本文与后面《好的故事》一样,是在严酷的现实或昏暗的灯光下,对于美好事物的向往。也正如《希望》中所表示的,在绝望中仍寄托着希望。可以说,这些散文诗在主题上是具有承续性的。

但作品一开始,却是从暖国的雨写起: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

这是一种对比:以暖国的未变过冰雪的单调的雨,来衬托江南之雪的滋润美艳。但所谓“单调”,也只是“博识的人们”的一种说法,暖国的雨自己是否以为不幸,仍是一个疑问。所以,这个开端,实际上类似“兴”的手法,用以带出江南的雪景:

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株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这里,客观的描写中,夹杂着主观的想象。接着,就写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牙姜一般的小手来堆雪罗汉,开始不成功,后来在谁的父亲帮助下终于堆成了。这雪罗汉,“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这段堆雪罗汉的描写,显然包含着作者对童年生活的回忆。读着这段文字,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故乡》中少年闰土对“我”所说的种种乡土风情和《社戏》中“我”与双喜、阿发等农村小朋友夜航看社戏并偷罗汉豆吃的情景。童年的回忆总是美好的,正如鲁迅在《朝花夕拾·小引》中所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

但是,江南的雪是短暂的,雪人是寂寞的,而且他的存在也不可能长久。虽然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朔方的雪则与之不同,作者继而描写道: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由于朔方的雪有如粉,如沙,决不粘连的特点,它的雪景也显得宏大,蓬勃,壮观,与江南之雪的滋润美艳相比,另有一番气象。作者虽然为这种雪景所吸引,但同时也看到了它在宏大气象下所包含的另一面: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这里所说的“孤独的雪”,自然是作者“荷戟独彷徨”的心情的反映;而“死掉的雨”和“雨的精魂”,则又与本文开篇中所说的暖国的雨相呼应。雪毕竟由雨转化而来,虽说是雨的精魂,但已经是死掉的雨。也许,“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的“暖国的雨”,倒是雨的本体,也未必就是单调。

看来,作者的诸种描写,其意不在褒贬,而是借雪的各种景象,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怀而已。

本文写于1925年1月18日,正是北京的多雪季节。半个多月以前,鲁迅日记中就有“大风飞雪盈空际”的记载。面对朔方的雪景,他不但忆起了江南的雪,而且还触景生情,由此想到已逝的我的青春和寂寞的身外的青春。他在《希望》之后接着写《雪》,也就是通过对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的描写,续写《希望》所未尽之意,表达一种人生意境。

在严寒中,他向往着美好的事物,而这美好之物又毕竟是孤独的,短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