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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杰评点鲁迅诗歌散文
1.2.9 希  望

希  望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胡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PetÖfi Sándor(1823—49)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甚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可萨克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Ö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着茫茫的东方了。他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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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

【评点】

关于本文的写作因由,作者在《枙野草枛英文译本序》中说:“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

但是散文诗与思想杂谈不同,它不是居高临下的说教,不是自以为是的指责,而是在抒发作家自己的感情中表达出一种复杂的思绪。

鲁迅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希望》也正是从解剖自己开始的: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这“平安”,是由于寂寞而生出的麻木状态,对于爱憎、哀乐、颜色和声音都失却了感觉。所以,他感到自己老了,虽然当时他还不满44岁。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这里所说的,不仅仅是体态外表的苍老,更主要的,还是魂灵的苍老。体态的苍老,出于生活的磨难;魂灵的苍老,则由于精神的打击。鲁迅是有着长期奋斗经历的革命者,事业的失败,使他在精神上受到沉重的打击。他在《呐喊·自序》中曾记叙他早年提倡文艺运动,筹办《新生》杂志失败后的心情道:“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纠缠了我的灵魂了。”后来又在《枙自选集枛自序》中说到他此后的经历:“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不过我却又怀疑于自己的失望,因为我所见过的人们,事件,是有限得很的,这想头,就给了我提笔的力量。‘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些生活经历和由此而来的心情的变化,现在都用诗的语言表述在《希望》中: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鲁迅自己虽然已经耗尽了青春,陷入失望之中,但他觉得身外的青春尚在,以为青年们还抱着希望,所以他“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他说: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胡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这身外的青春,已非灿烂辉煌的青春,而显得悲凉漂渺。这里,对于身外青春的描写,很容易使我们联想起《秋夜》里经过肃杀的繁霜打击过的后园景象。当然,它并不是《秋夜》的重复,但同样显得暗淡、无力、不祥、悲凉、渺茫……其实早已失去了青春的活力。但即使如此,也还能给人以希望。所以说:“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可惜,连这样的青春也要消逝了: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这就是鲁迅所谓“惊异于青年之消沉”的意思。对于“青年之消沉”这一判断,研究者颇有不同的看法。有些人认为,当时的青年并不消沉,只是鲁迅自己的感觉而已。但从时间上推断,鲁迅的感觉是不错的。《希望》写于1925年1月1日,那时,五四运动已经退潮,而以五卅运动为标帜的新的革命高潮则尚未到来,北京女师大学潮和三一八惨案也都在这之后,感应着时代脉搏的知识青年,陷入消沉的情绪之中,也是必然的。对于这种情形,鲁迅在《枙中国新文学大系枛小说二集序》里,有着进一步的表述。当他论及成立于1924年的浅草社时,曾说:“但那时觉醒起来的智识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热烈,然而悲凉的。即使寻到一点光明,‘径一周三’,却更分明的看见了周围的无涯际的黑暗。”

对于青年们的消沉,鲁迅当然是不满的。虽然他自己也处于“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境地,但作为一名战士,他始终仍在上下求索。所以说:“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这意思,在3月31日给许广平的信里,说得更明白:“但我总还想对于根深蒂固的所谓旧文明,施行袭击,令其动摇,冀于将来有万一之希望。”

对于希望,鲁迅有着极其矛盾的态度:一方面,他觉得希望的渺茫;另一方面,他又不甘心于绝望,对绝望也产生怀疑。于是他引用了他所喜爱的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山陀尔对于希望和绝望的两种不同意义的句子。一是《希望》之歌:

希望是甚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

这无疑是对希望的彻底否定和嘲讽。但是,鲁迅又不甘心放弃希望,不愿意使自己陷入绝望,所以他又引用了裴多菲的另一句话: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据1981年版《鲁迅全集》的注释,这句话出自裴多菲1847年7月17日致友人弗里杰什·凯雷尼的信:“……这个月的13号,我从拜雷格萨斯起程,乘着那样恶劣的驽马,那是我整个旅程中从未碰见过的。当我一看到那些倒霉的驽马,我吃惊得头发都竖了起来……我内心充满了绝望,坐上了大车,……但是我的朋友,绝望是那样不足信,正如同希望一样。这些恶劣的驽马用这样快的速度带我飞驰到萨特马尔来,甚至连那些靠燕麦和干草饲养的贵族老爷派头的马也要为之赞赏。我对你说过,不要只凭外表作判断,要是那样,就会看错了的。”鲁迅把裴多菲通信中的散文语言,抽取出来,翻译成诗一般的哲理性句子,显得特别有力。他曾在不同场合加以引用,又在本文中重复引用。

可见鲁迅并不甘心于绝望,而且始终没有放弃希望。他还是将希望寄托在青年身上: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这不明不暗的“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说:“我现在还要寻找生力军,加多破坏论者。”他之创办《莽原》周刊和支持其他社会批评刊物,其意即在于此。他在《华盖集·题记》中说:“我早就很希望中国的青年站出来,对于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惮地加以批评,因此曾编印《莽原周刊》,作为发言之地,可惜来说话的竟很少。在别的刊物上,倒大抵是对于反抗者的打击,这实在是使我怕敢想下去的。”

这情况,当然使鲁迅感到失望,感到迷惘: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胡蝶以及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不过,鲁迅还是对青年寄托着希望,并以对于未来的希望来鼓励青年。一年零八个月之后,在即将离开北京之前,他在女子师范大学学生会举行的毁校周年纪念会上说:“我们所可以自慰的,想来想去,也还是所谓对于将来的希望。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如果历史家的话不是诳话,则世界上的事物可还没有因为黑暗而长存的先例。黑暗只能附丽于渐就灭亡的事物,一灭亡,黑暗也就一同灭亡了,它不永久。然而将来是永远要有的,并且总要光明起来;只要不做黑暗的附着物,为光明而灭亡,则我们一定有悠久的将来,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将来。”

这是他对于青年的临别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