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 仇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拚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这样,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拚命地伸长颈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豫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
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评点】
本文的主旨,作者曾有明确的表述。他在《枙野草枛英文译本序》中说:“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者之多,作《复仇》第一篇”;又在1934年5月16日致郑振铎信中说:“我在《野草》中,曾记一男一女,持刀对立旷野中,无聊人竞随而往,以为必有事件,慰其无聊,而二人从此毫无动作,以致无聊人仍然无聊,至于老死,题曰《复仇》,亦是此意。但此亦不过愤激之谈,该二人或相爱,或相杀,还是照所欲而行的为是。”
对于无聊的看客,鲁迅向来就很厌恶,他把社会上无所不在的旁观现象,看作国民劣根性的一种表现,在文章里多所针砭。这种思想的形成,可以上溯到在日本留学时代。那张促使他弃医从文的画片,就有这样的看客。他在《呐喊·自序》中说:“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鉴赏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鲁迅当年喜读尼采,尼采是鼓吹“超人”而指斥“庸众”的,鲁迅心目中的“庸众”,大概与这些无聊的看客有关。
此后,鲁迅的作品中不断有这些无聊看客的形象出现。如《狂人日记》中那些“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又怕我看见”的路人;《孔乙己》中那些嘲笑别人悲惨命运的闲人;《药》中华家茶馆里的无聊茶客和刑场上伸长颈项看杀头的观众;《明天》中单四嫂子那些冷漠的街坊;《阿Q正传》中鉴赏阿Q囚车的人群;还有《祝福》中玩味祥林嫂悲情的听众;《伤逝》中窥视子君的那鲇鱼须的老东西和脸上涂着加厚雪花膏的小东西,等等。《示众》则是集中笔墨来描写围观者的嘴脸,使之丑态毕露。这就可见鲁迅对于这个问题的重视。他在《娜拉走后怎样》里说道:“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
《复仇》所写,就是“使他们无戏可看”的场面。
文章开头先写皮肤下密密层层的血管,血管中奔流着的热血,写这热血所激起的爱和恨,是写有血性的人本来应该大胆地爱和恨的,爱到拥抱,恨到杀戮,都可以得到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或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正如后来他在论及“文人相轻”问题时所说的:“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他得像热烈地主张着所是一样,热烈地攻击着所非,像热烈地拥抱着所爱一样,更热烈地拥抱着所憎——恰如赫尔库来斯(Hercules)的紧抱了巨人安太乌斯(Antaeus)一样,因为要折断他的肋骨。”
这里所写的两个人,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将要拥抱,将要杀戮,于是引得许多看客从四面八方奔来,密密层层地围着观看。作者用两句话来形容这种“密密层层”的情况:“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在丑陋的形象中表现出作者的厌恶情绪。“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可见是有钱的闲人。“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拚命地伸长颈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这情景,有如《药》中所写丁字街口刑场上的看客:“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旁观闲看,已成为这些人的重要生活内容,这种看热闹的趣味,已渗透到他们的生命中去了,“他们已经豫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
但是,这两个对立者却不让旁观者来品尝这种“鲜味”。“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的拥抱或杀戮之意。”这两人很有韧性的战斗精神,作者用“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的描写,来形容其“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的持久。
只有这种韧性的战斗精神,才能战胜那些无聊的看客。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这是一段绝妙的文字,将无聊的情绪写成一个活物,写成一种病毒,它浸入,感染,成为社会公害,而且要剥夺闲人们的生趣。
于是,事情反了过来:被鉴赏者变成了鉴赏者;想观看别人杀戮的人,自己成了无血的被戮者。两个持久枯立着的人,“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这就是鲁迅式的复仇。
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战胜那些无聊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