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 乞 者
我顺着剥落的高墙走路,踏着松的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露在墙头的高树的枝条带着还未干枯的叶子在我头上摇动。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而拦着磕头,追着哀呼。
我厌恶他的声调,态度。我憎恶他并不悲哀,近于儿戏;我烦厌他这追着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但是哑的,摊开手,装着手势。
我就憎恶他这手势。而且,他或者并不哑,这不过是一种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
我顺着倒败的泥墙走路,断砖叠在墙缺口,墙里面没有什么。微风起来,送秋寒穿透我的夹衣;四面都是灰土。
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发声,用怎样声调?装哑,用怎样手势?……
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评点】
《求乞者》与《影的告别》写于同一天,在主题思想上有其承续性。
《影的告别》中的“影”,不相信对于“将来的黄金世界”的廉价许诺,宁可沉没于黑暗,或者消失于光明,也要独自远行;《求乞者》中的“我”,则烦厌求乞,憎恶布施,“但居布施者之上”。他们都超越世俗观念,蔑视欺人之言,打破依附思想,摒弃怜悯之情,要求保持人我的独立精神。
《求乞者》表面上直白易懂,其实里面却有更深层的含意。如果我们将它与屠格涅夫的两篇散文诗《乞丐》和《施舍》加以比较,也许就更容易看出它的底蕴来。
屠格涅夫的《乞丐》写的是:“我在街上走着……一个乞丐——一个衰弱的老人挡住了我。”“他向我伸出一只红肿、肮脏的手……。他呻吟着,他哀求施舍。”但是“我”随身什么东西也没有带,于是感到惘然无措,惶惑不安,就紧紧地握了握这只肮脏的、战栗的手,要求他原谅。而“乞丐那对红肿的眼睛凝视着我;他发青的嘴唇笑了笑——而且,他也紧紧地握了握我冰冷的手指。”“哪儿的话,兄弟,——他嘟哝说,——这已经是很可感谢的了。这也是恩惠呵,兄弟。”于是,“我明白,我也从我的兄弟那儿得到了恩惠。”
《施舍》则写一个曾经健康而富有的人,因为把财产都分给了别人,自己变得一片面包也没有了,于是大家就把他抛弃了。现在他已快要死了,但并不后悔他的施舍。这时,一个陌生人对他说:“你现在可不要自负啦”,并说:“你去吧,伸出你的手去吧,你也应该让别的好心人有可能用行动来证明他们的善心。”这个老人照办了,他用别人施舍的几个半戈比铜币,给自己买了面包,“他觉得乞讨来的一块面包香甜可口,他心里并不觉得羞愧了,恰恰相反——他脸上浮现出恬静的快乐。”
鲁迅的《求乞者》,在构思上颇受上述二文的影响,但命意却截然相反。屠格涅夫对求乞者充满了怜悯与同情,他在这两篇散文诗里赞美施舍精神,既提倡施舍给别人,也鼓励接受别人的施舍,这与他所接受的基督教思想有关;东方流行的佛教也宣扬施舍精神,但鲁迅却加以抗拒,而厌恶布施,《求乞者》中的“我”,既憎恶别人向他求乞,而自己也得不到布施心。这并不是鲁迅不同情弱者,不讲人道主义,而是他的思想已经超越了“浅薄的人道主义”这一层面,有着更深的思考。
作品是在灰暗的背景中展开叙述的。“剥落的高墙”,“松的灰土”,“露在墙头的高树的枝条带着还未干枯的叶子在我头上摇动”,“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而中间还夹着一句:“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这句话在后面还重复出现,这就使得气氛显得更加灰暗、冷漠。有些评论者认为这是风沙满天,人文寂寞的北京的写照,因为鲁迅曾引用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的话,把北京称为沙漠。这自然不无道理,但这环境何限于北京,这段描写可以看作是当时整个中国的象征。
在这样的背景上,作者先后写了两个求乞的孩子。不过,与屠格涅夫不同的是,鲁迅不是写求乞者的不幸、可怜,而是写他们的做作、装假。他写第一个求乞者是:“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而拦着磕头,追着哀呼。”写第二个求乞者是:“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但是哑的,摊开手,装着手势。”对于被乞者的“我”,鲁迅不是写他的惶惑、怜悯,而是写他的烦厌、憎恶。对于第一个求乞者,“我厌恶他的声调,态度。我憎恶他并不悲哀,近于儿戏;我烦厌他这追着哀呼。”对于第二个求乞者,“我就憎恶他这手势。而且,他或者并不哑,这不过是一种求乞的法子。”因为作者的思想超越了一般的怜悯心,所以说:“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
接着,文章进入另一个层次。“我”变成求乞者。
这时,环境更衰颓了。“剥落的高墙”变成了“倒败的泥墙”,“露在墙头的高树”也没有了,“断砖叠在墙缺口,墙里面没有什么。微风起来,送秋寒穿透我的夹衣;四面都是灰土。”在这背景中,“我”正在考虑着用什么方法来求乞,发声,用怎样的声调和手势,这同样是虚假的,同样得不到布施,——“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但求乞的“我”却与众不同,“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我至少将得到虚无。”这样,又回到了“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的理念,这一理念,在《影的告别》里曾经着重表现过。
关于“居布施者之上”的思想,后来在《过客》里有更充分的发挥。在那里,过客说:“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
布施,给人以依赖,也使人有太多的精神负担。鲁迅所希望的,是独立的精神和顽强的奋斗。他在《娜拉走后怎样》里提到经济权的重要性时,就说过:“可惜我不知道这权柄如何取得,单知道仍然要战斗;或者也许比要求参政权更要用剧烈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