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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杰评点鲁迅诗歌散文
1.2.4 影的告别

影的告别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呜乎呜乎,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评点】

影是随形而存在的。然而,在“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影子却要来向他告别了。这一意象,或取之于慧远《佛影铭》中“落影离形”之说,陶渊明曾有《形影神三首》与之驳难,但此处却赋予了新意,表现出一种要求摆脱依附状态的独立精神,这种精神正是鲁迅所一贯坚持的。

这里的“人”是耽于做好梦者,而“影”却执著于现实,不相信梦想,所以影要告别人而独自远行,他要按自己的信念行事。

历来的宗教家、慈善家、圣人和贤人,都以天堂来引诱人们,以地狱来恐吓人们,而现代的政治家、理想家、哲人和学者又常常以将来的黄金世界来许诺给人们。天堂,地狱,将来的黄金世界,都曾经迷惑过许多善男信女,愚夫愚妇,还有那些思想单纯的信仰者。但是“影”却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这是叛逆的声音,觉醒的声音。这声音当然反映了作者的思想。在写作本文的前后,鲁迅对于天堂、地狱和将来的黄金世界都发表过讽刺性的意见,提出过质疑。

1920年10月,他在《头发的故事》里,借N先生的嘴说:“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预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在1923年12月26日所作的著名演讲《娜拉走后怎样》里,鲁迅再一次引用阿尔志跋绥夫的这句话,说明“万不可做将来的梦”。

1925年3月11日,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记得有一种小说里攻击牧师,说有一个乡下女人,向牧师沥诉困苦的半生,请他救助,牧师听毕答道,‘忍着罢,上帝使你在生前受苦,死后定当赐福的。’其实古今的圣贤以及哲人学者之所说,何尝能比这高明些。他们之所谓‘将来’,不就是牧师之所谓‘死后’么。我所知道的话就全是这样,我不相信,但自己也并无更好的解释。”

1926年11月7日,他在《厦门通信(二)》里说:“我本来不大喜欢下地狱,因为不但是满眼只有刀山剑树,看得太单调,苦痛怕也很难当。现在可又有些怕上天堂了。四时皆春,一年到头请你看桃花,你想够多乏味?即使那桃花有车轮般大,也只能在初上去的时候,暂吃惊,决不会每天做一首‘桃之夭夭’的。”

1935年6月27日,他在致山本初枝信中又说:“前次惠函中曾提及天国一事,其实我是讨厌天国的。中国的善人们我大抵都厌恶,倘将来朝夕同这样的人相处,真是不堪设想。”

可见,鲁迅对于宗教家们的天堂和地狱,理想家们的“将来的黄金世界”,一向是表示怀疑的。但这不是否定将来,而是执著于现实。他否定的是廉价的许诺,看重的是切实的奋斗。

对于将来,鲁迅还是持乐观态度的,但并不以为那是黄金世界,只希望能比现在好一点。他曾经说过:“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而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交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所有最好的药方,即所谓‘希望将来’的就是。‘将来’这回事,虽然不能知道情形怎样,但有是一定会有的,就是一定会到来的,所虑者到了那时,就成了那时的‘现在’。然而人们也不必这样悲观,只要‘那时的现在’比‘现在的现在’好一点,就很好了,这就是进步。”(《两地书·四》)

多年以后,鲁迅在《听说梦》里,又进一步发挥了这种思想:“虽然梦‘大家有饭吃’者有人,梦‘无阶级社会’者有人,梦‘大同世界’者有人,而很少有人梦见建设这样社会以前的阶级斗争,白色恐怖,轰炸,虐杀,鼻子里灌辣椒水,电刑……倘不梦见这些,好社会是不会来的,无论怎样写得光明,终究是一个梦,空头的梦,说了出来,也无非教人都进这空头的梦境里面去。”

鲁迅这些话很低调,甚至有点泼冷水,所以遭到理想家们的反对。1929年,在一家左派杂志上,就有人引了《影的告别》,说鲁迅是虚无派,因为“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就断定共产主义的黄金世界,他也不愿去。这是一顶政治帽子,在那时,就用它来打击自己所不满意的人了。殊不知鲁迅这些话,正表现出一种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在中国,这种精神特别显得难能可贵。这只要看看20世纪下半叶,有些人为了兑现理想的黄金世界,括起一阵阵跃进风、共产风,不知刮坏了多少事情,就可以明白。鲁迅不是先知,他当然无法预卜未来之事,却由于经历得太多,对于历史和现实有着透彻的了解,他看到了一种普遍规律。

但同样由于对历史和现实看得太透,遂产生一种虚无感。他在给许广平的信里就说:“你好像常在看我的作品,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两地书·四》)有人说,鲁迅是虚无主义者。这是因为他只看到鲁迅作品中黑暗和虚无的一面,而忽视了他所说的终于不能证实唯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而且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的一面。有没有后一面,是大不一样的。没有后一面,就是一个虚无主义者,有了后一面,则是一个有虚无感的现实主义者。

作者这种矛盾思想,自然也渗透在《影的告别》中。影子所说的话,就与上文十分相似:“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影的矛盾,还由于他与形的关系。一方面是:“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我不愿意!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但另一方面,影是随形而存在的,离开了形,影就要消失,无论是在黑暗或者光明中:“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两者权衡的结果,他还是决定要走自己的路:“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但是,在黑暗里沉没毕竟是痛苦的,所以影有反复的咏叹:“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呜乎呜乎,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而在每次咏叹之后,他总还是决心独自远行:“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影的告别》中两次说到“我将彷徨于无地”,这个意象来自楚辞。《远游》中说:“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儵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如果与写于同一时期的《彷徨》一书的题辞联系起来看,那将有贯通的感觉。《彷徨》题辞中引的是楚辞《离骚》的诗句:“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那么,影子的独自远行,也是要作新的求索。

鲁迅对于社会的发展前途并不盲目乐观,他思考得相当深沉。作品的虚无感,多半也是由于这种深沉的思考所引起的。那段时期,他已看到了个性解放思想的局限性,《娜拉走后怎样》和《伤逝》都说到这个问题,但是从中国社会的现实状况看,发展各各的个性又是非常重要之事,而在国外,却又有人发展出一种仇视一切的“个人的无政府主义”,他翻译俄国作家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工人绥惠略夫》,其实也是思想探索的一部分。这种思虑,他在给许广平的信里,说得很明白:“现在的所谓教育,世界上无论那一国,其实都不过是制造许多适应环境的机器的方法罢了。要适如其分,发展各各的个性,这时候还未到来,也料不定将来究竟可有这样的时候。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们各各不同,不能象印板书似的每本一律。要彻底地毁坏这种大势的,就容易变成‘个人的无政府主义者’,如《工人绥惠略夫》里所描写的绥惠略夫就是。这一类人物的命运,在现在——也许虽在将来——是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终至于成了单身,忿激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两地书·四》)

这也可见鲁迅并非一个虚无主义者,他始终在切实地思考社会的出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