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中杰评点鲁迅诗歌散文
1.2.3 秋  夜

秋  夜

img45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

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评点】

《秋夜》是《野草》的第一篇,1924年12月1日在《语丝》第三期上发表时,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高长虹发表评论道:“当我在《语丝》第三期看见《野草》第一篇《秋夜》的时候,我既惊异而又幻想。惊异者,以鲁迅向来没有过这样的文字也。幻想者,此入于心的历史,无从证实,置之不谈。”(《1925年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虽然,高长虹的议论引起鲁迅的反感,因而在《海上通信》里公开表示:“至于《野草》,此后做不做很难说,大约是不见得再做了,省得人来谬托知己,舐皮论骨,什么是‘入于心’的。”但这时,鲁迅因受到高长虹的人身攻击,关系正在交恶,反感是难免的。平心而论,我们不能不承认,高长虹还是很有艺术感悟力的。至少,他看出了《秋夜》与鲁迅以往文章的迥异处,它在艺术风格上的独特性,虽然,“入于心”的表述未必准确,但总还是说出了它侧重于表现内心世界的特点。《野草》当然有很强的战斗性,《秋夜》自然并不例外,但毕竟与杂文的表现方法不同,它的战斗性往往是与心灵解剖联系在一起的。

此后对于《秋夜》的评论还很多。比如对于它的首句,就有不同的看法。

《秋夜》开篇云:“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为何不直接说出墙外有两株枣树,却要拐个弯来说,而且还要重复叙述呢?有说是按照视觉顺序的自然表达,有说是用这种不寻常的笔法是为了引起人家的注意,有说是作者故意设置的“障眼法”,也有人指责说这是“故作闹剧”,甚至说是“简直堕入恶趣”。其实,作家总是不断地追求思想内容的新颖和叙述方式的独特的,唐人韩愈说:“唯陈言之务去”,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则提出“陌生化”的原则。此情此理,古今中外一也。《秋夜》首句,不正是陌生化的叙述吗,其吸引人之处,亦正在此,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当然,这个句子的价值,不仅在于叙述的陌生化,而且还在于通过陌生化的叙述,突出了枣树的形象,而枣树的形象,则是全篇命意的中心所在。引人注意之说,庶几近之。

《秋夜》通篇写景,但充满了隐喻。

枣树是战斗者的形象。而在正面描写枣树之前,却先描写它的生存环境,写枣树上面“奇怪而高”的夜的天空。对于这天空,也不是纯客观地描写,而是从作者的主观感受出发,说是“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同时,还将这“天空”拟人化了:“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这“奇怪而高”的天空,是现实中黑暗势力的象征。它将繁霜洒在野草花上,带来一片肃杀之气。小粉红花就在它的打击下萎靡了,剩下的只是对于未来的梦想:“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作者很同情小粉红花的命运,但他显然不赞成这种在繁霜打击下瑟缩的态度,也不赞成它们脱离现实的梦想。鲁迅是执著于现实的斗争的。

这里写小粉红花,是一种铺垫,意在衬托出枣树的战斗姿态。枣树比小粉红花阅世广,见识深。“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既然肃杀的秋气总会再度来临,那么,单靠对于春天的梦想是无济于事的,只有立足于现实的斗争才有出路。现实虽然凄凉,但也可以转化为积极的因素。枣树向人们奉献出他的果实,连剩下的几个枣子也被一两个孩子来打尽,现在不但一个果实也不剩,而且连叶子也落尽,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枣树虽然身上带着疮伤,但它仍然顽强地与夜的天空展开斗争。他的树干“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枣树的身影是孤单的,但它有着顽强的韧性战斗精神。这种精神,正是鲁迅自身的特点,可以说,枣树的形象正是作者性格的外化。鲁迅经过长期的战斗,深知黑暗势力的强大,认识到中国太难改变,“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所以他提倡一种韧性的战斗精神,说:“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娜拉走后怎样》)

中国的改革虽然艰难,但有了这种韧性战斗精神,也足可使黑暗势力丧胆。“鬼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这后一层意思甚妙。夜的天空在逃离时,不顾自己的伙伴,将月亮剩下,而月亮也暗暗地避开。这既写出夜的天空在顽强的战斗者面前的慌张情况,也表现出一种世情:在溃败时,各自逃避,不顾他人。

而战斗的枣树,却并不因小小的胜利而高奏凯歌,并不因对手的想要离去而讲“费厄泼赖”,他仍以顽强的精神继续战斗:“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着许多蛊惑的眼睛。”这也是体现了作者彻底的不妥协的战斗精神。

接着,就出现了“恶鸟”的形象:“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对于“恶鸟”,评论家也有着截然不同的解释:有说是恶势力的同伙,发出的是不祥的声音;也有说是给旧时代报丧的猫头鹰,而猫头鹰正是鲁迅喜欢之物。这是由于原文言词简约,给读者留有较大的想象空间之故。但作者还是以一“恶”字,为此鸟作出界定,要说是他的喜欢之物,恐怕不合情理;但一定要说是恶势力的同伙,似乎也缺乏依据。我倒觉得把这叫了“哇”的一声而飞去的夜游之鸟,看作为增添秋夜的阴森气氛而写的说法,倒还比较说得通些。

这阴森的气氛首先感染了作者,“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周的空气都应和着笑。”而这时,“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笑声就在我嘴里”。这段描写使得秋夜的气氛更加阴森了。“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这是叙事过程的转折,很自然地过渡到扑火的小青虫身上去。

“我”回进自己的房之后,将灯火的带子旋高了,窗外的小青虫就从窗纸的破孔进来,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但文章并没有马上从小青虫身上做下去,却由纸罩上所画的一枝猩红色的栀子,联想到“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这很有意识流的味道,但也并非随意而流,它使得后半篇对于小青虫的描写不至与描写枣树的前半篇脱节,而这种连接,是以作者的思绪为线索的,所以也由作者的思绪转回到小青虫身上来。“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由于这里将小青虫称为英雄,而且喷出烟来默默地敬奠,人们较多地从积极方面去理解它们的扑火行动,有的甚至将它与后来发生的三一八惨案的烈士们相比。但细品本文,再联系鲁迅的一贯主张,似乎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

鲁迅是主张“壕堑战”的,他对许广平说:“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两地书·二》)三一八惨案发生以后,鲁迅一面谴责镇压者的凶残,提出血债要用同物来偿还,同时,也一再希望停止徒手请愿的行动,说是“改革自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血的应用,正如金钱一般,吝啬固然是不行的,浪费也大大的失算。我对于这回的牺牲者,非常觉得哀伤。”(《空谈》)这些虽然都是后话,但鲁迅的思想是一贯的。所以,这里的默默敬奠,不会是赞赏,而多少包含着惋惜的意思;但也不会是有的评论者所说的“讽刺”。

两年多后,鲁迅在《厦门通信(二)》中说:“然而荷叶却早枯了;小草也有点萎黄。这些现象,我先前总以为是所谓‘严霜’之故,于是有时候对于那‘凛秋’不免口出怨言,加以攻击。然而这里却没有霜,也没有雪,凡萎黄的都是‘寿终正寝’,怪不得别个。”这是对厦门深秋景象的感悟,也是对《秋夜》意象的超越。他把萎黄的原因转向了生命内在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