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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杰评点鲁迅诗歌散文
1.2.1 总  评

总  评

《野草》是鲁迅的散文诗集,1924年9月至1926年4月间写于北京,共二十三篇。1927年4月26日在广州整理编集完毕时,又写了一篇《题辞》,7月由北新书局出版。

关于这本书的写作背景,作者在《枙自选集枛自序》里回忆道:“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随便谈谈。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得到较整齐的材料,则还是做短篇小说,只因为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所以技术虽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较无拘束,而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新的战友在那里呢?我想,这是很不好的。于是集印了这时期的十一篇作品,谓之《彷徨》,愿以后不再这模样。‘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就是说,鲁迅在创作《野草》和《彷徨》时期,五四运动的战斗高潮已经过去,新文化阵营明显地产生分化,鲁迅处于“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境地。但是,鲁迅的彷徨,不是停滞,更不是后退,而是上下求索着,寻找前进的道路。如果说,在《呐喊》里,鲁迅是猛烈地向旧礼教开火,并提出他长期思考着的国民性改造问题,那么,在《彷徨》里,除了继续批判旧礼教之外,他更多地探索着知识分子的道路问题,并且在探索中前进。与《彷徨》写于同一时期的《野草》,同样表现出探索与思考,只是思考的侧面有所不同而已。《彷徨》是小说,主要通过人物的命运来探索一些现实的社会问题;《野草》是散文诗,主要通过诗的意象来表达自己对人生哲理的思考。

鲁迅的老友许寿裳在《我所认识的鲁迅》里说:“至于《野草》,可说是鲁迅的哲学。”鲁迅自己也曾对别人说过:在《野草》中包含了他的全部哲学(章衣萍:《古庙杂谈(五)》,转引自孙玉石《现实的与哲学的》)。这是点题之语。

一谈到哲学,人们马上会联想到康德、黑格尔那样具有完整体系、以专门理论术语来表述的思辨哲学,认为除此之外都不是哲学。其实,哲学内容原是多种多样的,而哲学思想的表述方式更是五花八门。柏拉图的哲学观点就喜用对话录的形式来表达,尼采的哲学书籍多用形象和隐喻,存在主义先驱克尔凯郭尔的著作,更是形式独特,有时用日记体写作,有时干脆在自己的日记里发表他的哲学思想。所以,诗人、作家寄哲理于诗情,也就并不奇怪了。

那么,鲁迅的哲学思想是什么?虚无主义,还是战斗哲学?

有些人以为鲁迅既然是一位英勇的战士,就不应该有虚无思想,即使有消沉和颓唐的情绪,评介时也要回避,这叫做为贤者讳,或者说是突出主要特点,放弃次要的东西。但鲁迅自己是不赞成这种做法的。他曾经批评过社会上广泛流行的那种“所注意的是特别的精华,毫不在枝叶”的片面性观点:比如,给名人作传的人大抵一味铺张其特点,而忽略其平凡的一面;报纸上教导人们,在吃西瓜时,也该感念时局,由西瓜的分切而想到我们的土地被割碎。鲁迅认为这是很不切实际的做法,他说:“其实,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这也是生活”……》)

鲁迅从不讳言自己的消极面。他在1925年3月18日给许广平的信中就说过:“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他说这话时,正是写作《野草》期间。而在1934年10月9日给萧军的信中,则直接针对这本散文诗而言:“我的那一本《野草》,技术并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鲁迅虽然是一个英勇的文化战士,但当时的社会实在太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个战士在这种时候产生消沉的情绪其实并不奇怪,特别是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意志的思想者,面对如此艰难复杂的情况,不能不有深沉的思考,在经受挫折之后,也难免会有些颓唐。他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实有,也正是他敢于正视现实,不肯盲目乐观的结果。鲁迅把这些消极情绪和深沉的思考如实地表达出来,是真诚的态度的表现,这才是他深刻的地方。

但是,有些人把鲁迅看作虚无主义者,也是片面的。因为鲁迅毕竟不能证实唯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而且还要向黑暗与虚无作绝望的抗战。所以他还是对前途寄托着希望。他惊骇于青年的消沉,引用了匈牙利诗人裴多斐的话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他也不相信黑暗能够长存,在自己被迫离开北京时,还对学生鼓励道:“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记谈话》)所以他还是为希望而战。

任何哲学都是现实的产物,鲁迅的哲学更是与现实社会紧密相连。当鲁迅对前一阶段的战斗生活进行深刻的哲理思考时,实际上,新的斗争已经开始了。1924年1月,孙中山在广州召开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确立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开始了第一次国共合作,推动了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军阀的斗争;1925年,上海发生了五卅反帝爱国运动,北京发生了女师大事件;1926年,北京又发生了三一八惨案。鲁迅积极支持北京的学生运动,投身于新的革命斗争。《华盖集》及其续编,还有《坟》的一部分,就是1925—1926年这两年的战绩。这种战斗性同时反映在《野草》里,就有许多批判性的篇章。

由于写作背景的复杂,也就给作品的内容带来相应的复杂性。在《野草》里,我们既看到消沉的一面,也看到战斗的一面;既看到失望的一面,也看到希望的一面。不能因为鲁迅是英勇的战士,就忽略他思想上的消沉和颓唐,也不能因为他有消沉思想和颓唐情绪,而把他定为虚无主义。《野草》所表现的是在强大的黑暗势力面前,有着沉重压抑感的反抗思想。只有思想深刻、感觉敏锐、具有独立思考的战士,才是真正的战士,那些头脑简单,只会听从号令而冲锋的人,其实只不过是政治工具而已。

文学史家和哲学史家们都喜欢将他们的研究对象进行简单的分类,贴上一个醒目的标签。这样做当然便于课堂讲授,但未必能准确地反映事物本来的面貌。与其将鲁迅的哲学归于某种主义,倒不如细心地去体会其复杂的内容。柏拉图在《大希庇阿斯篇》里讲了一大堆美不是什么之后,始终不下“美是什么”的定义,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野草》中的散文诗写于北洋军阀黑暗统治时代,作者自称为“大半是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枙野草枛英文译本序》)。但《野草》的难懂,又不仅仅是“难于直说”的关系,同时,还由于作者大量地运用了象征主义的写作方法,也使得意象的表现不是那么显豁和直捷。然而,这正是《野草》的艺术性所在。

鲁迅执著于现实,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者,但也很喜欢象征主义的方法,并且认为象征主义方法的运用,能够增强现实主义的力量。他很赞赏安特来夫“使象征印象主义与写实主义相调和”的方法,他认为:“俄国作家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如他的创作一般,消融了内面世界与外面表现之差,而现出灵肉一致的境地。他的著作是很有象征印象气息,而仍然不失其现实性的。”对于鲁迅的《野草》,亦要作如是观。只是,这样的表现方法,需要读者更加细心地体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