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年残秋偶作

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

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

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

竦听荒鸡偏阗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评点】

《鲁迅日记》193 年12月5日：“午后……为季巿书一小幅，云：‘曾惊秋肃临天下，……’。”条幅有题款云：“亥年残秋偶作录应季巿吾兄教正　鲁迅”。

季巿是许寿裳的字。许寿裳在《怀旧》文中回忆道：“去年我备了一张宣纸，请他写些旧作，不拘文言或白话，到今年七月一日，我们见面，他说去年的纸，已经写就，时正病卧在床，便命景宋检出给我，是一首《亥年残秋偶作》：……俯视一切，感慨百端，于悲愤中寓熹微的星光也。”

“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秋肃，秋天的肃杀之气；春温，春日的温和景象。鲁迅在《摩罗诗力说》里曾用来形容历史文化现象云：“人有读古国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凄以有所觉，如脱春温而入秋肃，勾萌绝朕，枯槁在前，吾无以为名，姑谓之萧条而止。”但这里所谓“秋肃”，是指专制主义统治所形成的社会气象，正是作者所处的环境，而在这种境况下，哪里还敢将热情表达出来呢！这当然是反讽。鲁迅的文笔虽然冷隽，但吹拂的却是热风。正如他在《热风·题记》中所说：“但如果凡我所写，的确都是冷的呢？则它的生命原来就没有，更谈不到中国的病证究竟如何。然而，无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讽刺相去本不及一张纸，对于周围的感受和反应，又大概是所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我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太寒冽了，我自说我的话，所以反而称之曰《热风》。”

“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尘海，指人世间；沉百感，沉浸在各种感慨之中，即所谓“百感交集”是也。金风，即秋风，按五行排列，秋属金；走千官，指当时日寇进逼华北之际，政府官员却纷纷逃走。这是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造成的，他在是年6月，就授权军委会华北分会代理委员长何应钦与日本天津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签订了卖国的“何梅协定”，把整个华北都出卖了。本联是说：世事苍茫，变化不测，使我百感交集，在这秋风萧瑟的时节，看到的是这些政府官员纷纷弃职逃跑。

“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大泽，广阔的湖泊水乡；菰蒲尽，与《无题（烟水寻常事）》中“无处觅菰蒲”句相似，即无栖身之地。梦坠空云，梦见从云端跌落下来；齿发寒，此处以部分代全体，指浑身发冷。本联是承上联而来，意思是说：这种不抵抗主义所造成的结果，恐怕将使我辈老无栖身之所，怎不使人觉得如坠云端，感到浑身寒冷呢？

“竦听荒鸡偏阗寂，起看星斗正阑干。”竦，肃立；荒鸡，中夜啼鸣之鸡；阗，无声；寂，寂静。星斗，此处指北斗星；阑干，横斜。北斗横斜，天将现曙色。本联是说：我肃立倾听荒鸡是否叫了，却是寂静无声；但抬起头来，倒是看到北斗星已经横斜，离天亮也就不远了。

受赠者许寿裳评论道：“此诗哀民生之憔悴，状心事之浩茫，感慨百端，俯视一切，栖身无地，苦斗益坚，于悲凉孤寂中，寓熹微之希望焉。”（《枙鲁迅旧体诗集枛跋》）此评甚确。

有的注家认为，“栖身无地”不应指鲁迅自己，因为此时他对革命充满信心，不大可能产生“老无所归”的绝望思想云。但我以为一个革命者有着苍凉感是并不奇怪的，他哀民生之多艰，当然也包括自己在内。一个战士，特别是精神界之战士，更是感情丰富，气象宏大，并不是只会一味冲锋的。我们不能把革命战士拔高得脱离实际。鲁迅在《“这也是生活”……》里，曾批评过那种“所注意的是特别的精华，毫不在枝叶。给名人作传的人，也大抵一味铺张其特点”的作者，以为那样并不全面。何况，苍凉感也并非一定是消极的表现，问题是在这种情绪支配下是奋勇战斗，还是消极逃避。鲁迅笔下的英雄、战士常常有这种情绪，如《奔月》中的后羿，《这样的战士》中的战士，而且，在鲁迅诗歌中，也常常表现出这种情绪，如《无题（烟水寻常事）》、《秋夜有感》等。这才是真实的战士，这才是真实的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