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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杰评点鲁迅诗歌散文
1.1.59 秋夜有感

秋夜有感

绮罗幕后送飞光,柏栗丛边作道场。

望帝终教芳草变,迷阳聊饰大田荒。

何来酪果供千佛,难得莲花似六郎。

中夜鸡鸣风雨集,起然烟卷觉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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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点】

《鲁迅日记》1934年9月29日:“午后为吉冈君书唐诗一幅,又为梓生书一幅,云:‘绮罗幕后送飞[光],……’。”日记中漏一“光”字。条幅上有题款曰:“秋夜偶成录应梓生先生教 鲁迅”。《秋夜有感》的题目是许广平在编《集外集拾遗》时所定,大概当时她手边没有条幅题款。

张梓生,绍兴人,曾与鲁迅在山会师范学堂共事,1919年鲁迅移家北京时,将三箱书籍存放在绍兴张梓生家中,可见其友好。后张梓生长期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和《申报》馆做编辑,1934年5月黎烈文在政治高压下被迫辞去《申报》《自由谈》副刊编辑之后,由张梓生接任。当权者不知张梓生与鲁迅原是老朋友,所以鲁迅仍能时时更换笔名在《自由谈》上发表匕首般的杂文,直到该年11月《申报》总经理史量才被刺,《自由谈》被迫停刊为止。

“绮罗幕后送飞光,柏栗丛边作道场。”绮罗,高级丝织品;幕,帘帐;送飞光,送走飞逝的光阴。柏栗丛边,即刑场旁边,古代用松、柏、栗三种木材做神牌,以示“使民战栗”之意,而神牌旁边也是杀人之处;道场,佛教徒所做的佛事,这里是指国民党要人在杭州请班禅大师做“时轮金刚法会”之类,鲁迅有杂文《法会和歌剧》加以讽刺。本联是说:这些党国要人们在豪华奢靡生活中送走飞逝的时光,一边大肆杀戮,一边却在做什么佛事。

“望帝终教芳草变,迷阳聊饰大田荒。”望帝,即杜鹃鸟,据《华阳国志》记载,古蜀国有君主望帝,名杜宇,失国后悲伤而死,化为杜鹃,暮春悲啼泣血,使众芳零落;芳草变,屈原《离骚》云:“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这里是说:专制主义的文化统制使得文坛衰落,就像杜鹃悲鸣的暮春时节,终于教芳草凋谢。迷阳,荆棘杂草,论者或以为这是代表革命者带刺的作品,以它来装饰地面,其实,文化围剿就是针对这些革命作品而来,故这里的迷阳,应是指那些没有价值的作品,有如杂草一般。《庄子·人间世》云:“迷阳迷阳,无伤吾行”,也是指妨碍行走之物,并非什么好东西。鲁迅在《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里,指出统治阶级的官僚们在禁止、杀戮及调换编辑等方法无效之后,就找一些早已成名而并不左倾的作家,和原来自称左翼而后来却爬到他们的刀下,转头来害左翼作家的人来做文章,并说:“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那些读者们,凡是一向爱读旧式的强盗小说和新式的肉欲小说的,倒并不觉得不便。然而较进步的青年,就觉得无书可读,他们不得已,只得看看空话很多,内容极少——这样的才不至于被禁止——的书,姑且安慰饥渴,因为他们知道,与其去买官办的催吐的毒剂,还不如喝喝空杯,至少,是不至于受害。”在这里,所谓迷阳者,也就是这种空话很多,内容极少的作品,当时正是用它们来装饰荒凉的文坛的。

“何来酪果供千佛,难得莲花似六郎。”酪果,乳酪和果子,都是好的供品,这里指好的文艺作品;千佛,受供的众佛,这里喻广大读者。莲花似六郎,《唐书·杨再思传》:“人言六郎似莲花,非也;正谓莲花似六郎耳。”六郎,指张宗昌,以貌为武则天所宠幸。此处指那些以色相侍候人的御用文人。本联是说:哪里有什么好作品来供应读者呢?他们所能找得到的,是那些只会拍马邀宠的御用文人。

“中夜鸡鸣风雨集,起然烟卷觉新凉。”鸡鸣风雨,《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陈子展《诗经直解》评曰:“此诗之积极意义在于鼓励人之为善不息,不改常度,造次不移,临难不夺。”然,同燃;新凉,初秋来临的凉意。本联是说:现在正是鸡鸣不已,风雨交集的深夜,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起来点燃一枝烟卷,很感到秋天的凉意。

但这只是表层的意思。细品尾联,余味无穷。这种余味,是透过一种苍凉感表现出来的。正是这种苍凉感,使本诗达到一个更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