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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杰评点鲁迅诗歌散文
1.1.55 阻郁达夫移家杭州

阻郁达夫移家杭州

钱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

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

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

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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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点】

《鲁迅日记》1933年12月30日:“午后为映霞书四幅一律云:‘钱王登遐仍如在,……’。”本诗原无题,此题为别人写诗话时所加,收入《集外集》时亦沿用之。

后“登遐”改为“登假”,“风沙”改为“风波”。

郁达夫,现代文学重要作家,创造社成员。但在对待鲁迅的态度上,与创造社其他人并不一致。当创造社联合太阳社对鲁迅进行围攻时,他却与鲁迅联合编辑《奔流》杂志,对鲁迅非常尊重,因为他看到鲁迅的深厚,知道他的价值。鲁迅对郁达夫也很友好,与创造社中人区别对待。他在《伪自由书·前言》中说:“直白的说罢,我一向很回避创造社里的人物。这也不只因为历来特别的攻击我,甚而至于施行人身攻击的缘故,大半倒在他们的一副‘创造’脸。虽然他们之中,后来有的化为隐士,有的化为富翁,有的化为实践的革命者,有的也化为奸细,而在‘创造’这一面大纛之下的时候,却总是神气十足,好像连出汗打嚏,也全是‘创造’似的。我和达夫先生见面得最早,脸上也看不出那么一种创造气,所以相遇之际,就随便谈谈;对于文学的意见,我们恐怕是不能一致的罢,然而所谈的大抵是空话。但这样的就熟识了”。30年代初,他们一同参加中国自由大同盟、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和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也一同受到国民党当权者的迫害,情谊甚深,故鲁迅赠诗竭诚相劝。

王映霞,此时是郁达夫的妻子,后离异。

“钱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钱王,指五代时吴越国王钱镠,在他的统治下,急征苛惨,民不聊生,宋人郑文宝《江表志》中有所记载。鲁迅在《谣言世家》中说:“中国人里,杭州人是比较的文弱的人。当钱大王治世的时候,人民被刮得衣裤全无,只用一片瓦掩着下部,然而还要追捐,除被打得麂一般叫之外,并无贰话。不过这出于宋人的笔记,是谣言也说不定的。”具体细节虽不能确定,但钱王的横征暴敛则是事实,故此处仍以苛政的代表者出现。登假,帝王死去之称(即登遐),《礼记·曲礼》:“告丧。曰,天王登假。”郑玄注:“登,上也;假,已也;上已者,皆仙去云耳。”伍相,伍子胥,春秋时代楚国人,楚平王杀其父兄,子胥逃至吴国,助吴伐楚,攻破楚都。吴越战争后,吴王放勾践回国,且耽于淫乐,子胥苦谏无效,被赐死,尸体装进皮袋,投入江中。本联是说:钱王虽然死去,但暴政者的幽灵犹在,治国之良相伍子胥被赐死投江,已经随波而去不可寻找了。

“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楚,丛林;平楚,平野。明人杨慎《升庵诗话》云:“楚,丛木也,登高望远,见木杪如平也。”谢朓《宣城群内登望》:“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李白《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翮,翅膀;健翮,指有着健翅的猛禽,如鹰隼之类。小山香满,小山里花香迷漫;高岑,高山峻岭。本联是说:平林漠漠风和日丽的地方,却容不下展翅的雄鹰,花香迷漫的小山竟遮蔽了高大的峻岭。这是对杭州不能容才的批评。

“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将军岳,指宋代抗金名将岳飞,他被投降派秦桧害死,后人在西湖边上建造岳坟以资纪念。处士林,即林处士,指宋代诗人林逋(和靖),他隐居在西湖孤山,种梅养鹤,谓之梅妻鹤子,世称高洁之士。本联是说:杭州有抗金名将岳飞的坟墓,但是却坟坛冷落;有高洁之士林逋的遗迹,但也很凄凉。可见杭州是不尊重这些雄健、高洁之人的。

“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何似,何如,倒不如;游旷远,漫游辽阔遥远之地。行吟,边走边歌,世有行吟诗人。《楚辞·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本联是说:倒不如全家一起遨游于江湖,虽然也是风波浩荡,但还可以做个行吟诗人,发出自己的声音。

诗中对于杭州的厌恶是明显的。论者每以为这是鲁迅参加中国自由大同盟,而遭浙江省党部呈请通缉的缘故,其实在此之前,鲁迅对于杭州不能容人的局限就看得很清楚。这从他在1927年致章廷谦的几封信中可以看出。如:7月17日信中说:“其实浙江是只能如此的,不能有更好之事,我从钱武肃王的时代起,就灰心了。”7月28日信中说:“夫浙江之不能容纳人才,由来久矣,现今在外面混混的人,那一个不是曾被本省赶出?我想,便是茭白之流,也不会久的,将一批批地挤出去,终于止留下旧日的地头蛇。”8月8日信中又说:“江浙是不能容人才的,三国时孙氏即如此,我们只要将吴魏人才一比,即可知(曹操也杀人,但那是因为和他开玩笑。孙氏却不这样的也杀,全由嫉妒)。我之不主张绍原在浙,即根据《三国志演义》也。”当然,浙江CC派势力强,对进步作家迫害更甚,也是现实的原因。

郁达夫对于鲁迅的诗意自然是明白的,但他并没有听劝,而且,事实上当时他已移家杭州了。郁达夫后来在《回忆鲁迅》里说:“后来,我搬到杭州去的时候,也曾写过一首诗送我,头一句就是‘钱王登遐仍如在’;这诗的意思,他曾同我说过,指的是杭州党政诸人的无理的高压。他从五代时的记录里,曾看到过钱武肃王的时候,浙江老百姓被压榨得连裤子都没有得穿,不得不以砖瓦来遮盖下体。这事不知是出在那一部书里,我到现在也没有查到,但他的那句诗的原意,却就系指此而言。我因不听他的忠告,终于搬到杭州去住了,结果不出他之所料,被一位党部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