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三义塔

三义塔者，中国上海闸北三义里遗鸠埋骨之塔也，在日本，农人共建之。

奔霆飞熛歼人子，败井颓垣剩饿鸠。

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

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评点】

《鲁迅日记》1933年6月21日：“为西村真琴博士书一横卷云：‘奔霆飞燄歼人子，……’西村博士于上海战后，得丧家之鸠，持归养之。初亦相安，而终化去。建塔以藏，且征题咏。率成一律，聊答遐请云。”

西村博士，名西村真琴，一·二八事变时率大阪每日新闻社派遣的医疗服务团至上海，在闸北三义里废墟中见一丧家之鸽，携归日本，与家鸽共养，曾自绘一图，寄赠鲁迅，并赋诗颂其和睦相处状况云：“西东国异，小鸠和睦，同处一窝。”后有附言曰：“来大阪后，与日本鸠同舍共居，见其亲睦之姿态，感而咏之。在兵乱中的上海三义里街道昏迷的小鸠三义之图。一九三三年二月九日西村真琴写。”鲁迅于1933年4月29日收到此图。后三义鸽终于死去，西村又写信给鲁迅，要求题咏。鲁迅与西村初不相识，因念其有善心，又主张东西和睦相处，所以就写了这首诗赠予，以示支持。

“奔霆飞熛歼人子，败井颓垣剩饿鸠。”奔霆，奔腾而至的巨雷，此处指日本侵略军的炸弹和炮火；飞熛，迅猛蔓延的烈焰；人子，一·二八战争中日寇所残杀者，虽多草民，但鲁迅强调其“人”的价值，故称人子，正如他在《热风》随感录中强调要把孩子看作“人”的萌芽一样。井，水井，或云古之居民单位，此处喻住房；垣，短墙；败井颓垣，即残破的家园，《牡丹亭》：“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但这里的败井颓垣，是被日本侵略军的炸弹、炮火焚毁的；鸠，鸽也，日本俗呼鸽为“堂鸠”。本联是说：日本侵略者的飞机大炮歼击杀害了许多中国人民，在住宅的废墟中剩下一只饥饿的鸽子。

“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大心，大慈大悲之心，如《大乘起信论》所说，“欲拔一切众生苦”，是为大悲心；火宅，佛家语，把人世间比作起火之屋，以喻苦难，如《法华经·譬喻经》云：“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这里却真是燃烧之屋。高塔，指西村为这只鸽子所造之坟冢，寓佛家造塔藏骨之意，坟冢不大，碑石也不高，然其寓意重大，故称高塔；瀛洲，传说中东海里的三座仙山之一（另两座是蓬莱和方丈），徐福带领童男童女为秦始皇求仙药的地方，后以瀛洲指日本。本联是说：偶尔遇到有大悲心之人将它带离了火海，但终于还是羽化而去，在瀛洲留下坟冢以资怀念。

“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精禽，神话传说中的精卫鸟，据《山海经·北山经》记载，炎帝有一个名叫女娃的少女，在东海里淹死了，化为精卫鸟，经常衔西山之木石，要填平东海。斗士，指反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战士。本联是说：在灾难中死去的鸽子，梦中醒来之后，仍会衔石填平东海；中日两国的和平战士真诚团结，坚定地共同抗击侵略者所掀起的逆流。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劫波，灾难的波涛，劫在梵文原意谓久远，婆罗门教认为一劫等于大梵天的一个白天，即人间的四十三亿二千万年，后借用为天灾人祸，如劫数、浩劫等。泯，消除；恩仇，此处是偏义复合词，单指仇恨一面。本联是说：这些灾难过去之后，兄弟间的情谊仍旧存在，两国人民重逢相见，一笑之间把往日的仇恨置之度外。

本诗借市民遭灾和饿鸠被救之事，谴责了日本侵略者的罪行，赞扬了西村的慈心，呼唤战士抗击侵略的斗志，并期望两国人民将来友好团结。爱憎分明，胸怀宽广。

近有论者，毫无根据地指责鲁迅从不反对日本侵略者，说他有亲日倾向，不知读了本诗有何感想？其实，鲁迅谴责国民党当局不抵抗政策和逃跑主义的文章比比皆是，其中所阐发的就是要积极抗击日本侵略者的主张。在20世纪30年代日寇步步进逼的形势下，鲁迅已成为团结御侮的一面旗帜，此乃当时人所共识。要不然，在鲁迅出殡时，上海民众代表何以要在他的棺柩上覆盖“民族魂”的旗帜？而救国会何以会出面组织鲁迅的葬礼，并且将鲁迅葬礼作为抗日救亡运动的一次大动员？据说，救国会七君子被捕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所组织的鲁迅葬礼影响太大。而七君子被捕入狱，则是当时抗日救亡运动中的一件大事。

当然，鲁迅不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他是一个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他追求的是民族的平等，人的自由发展。所以他在谴责日本侵略者的罪行的同时，期望的是目前的“斗士诚坚共抗流”和将来的“相逢一笑泯恩仇”。这是他的一贯思想，在其他文章中亦有所表现。如在《内山完造作枙活中国的姿态枛序》中说：“据我看来，日本和中国的人们之间，是一定会有互相了解的时候的。”又在吊唁被日本政府杀害的日本作家小林多喜二的电文中说：“中日两国人民亲如兄弟，资产阶级欺骗人民，用血在我们中间制造鸿沟，并且继续制造。但是无产阶级和它的先锋队正在用自己的血来消灭这道鸿沟。小林多喜二同志的死就是明证。这一切我们是知道的，我们不会忘记。我们正在坚强地沿着小林多喜二同志的血路携手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