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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杰评点鲁迅诗歌散文
1.1.39 教授杂咏四首

教授杂咏四首

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

何妨赌肥头,抵当辨证法。

其  二

可怜织女星,化为马郎妇。

乌鹊疑不来,迢迢牛奶路。

其  三

世界有文学,少女多丰臀。

鸡汤代猪肉,北新遂掩门。

其  四

名人选小说,入线云有限。

虽有望远镜,无奈近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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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点】

据《鲁迅日记》,1932年12月29日曾为梦禅、白频写《教授杂咏》各一首。1938年出版的《集外集拾遗》中收三首。1947年许寿裳所写《鲁迅的游戏文章》中,录出四首,说“是鲁迅写给我看的”。许广平也找到了鲁迅写在彩笺上的《教授杂咏》四首。

第一首,讽刺钱玄同。

钱玄同在日本东京曾与鲁迅一起听章太炎讲《说文解字》,他们是同学。后来一起参加新文化运动,共同反对国粹主义,颇有共同语言。鲁迅为《新青年》写稿,还是钱玄同鼓动的结果,《呐喊·自序》中所记与他讨论有无毁坏铁屋子希望的金心异,就是这位钱玄同。钱玄同是个激烈派,好作惊人之语。当年他年少气盛,为了反对那些复古守旧的老辈人物,竟然说:“人过四十岁,就该枪毙。”后来有了地位,渐趋保守,他反对在大学开设辩证法课程,说:“头可断,辩证法不可开课。”由于思想上的发展趋向不同,他与鲁迅隔阂日深。1929年鲁迅回北平探亲,曾在孔德学校遇见钱玄同,说是“胖滑有加,唠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谈”;而钱玄同也坚决反对他所任教的北平师大学生请鲁迅来演讲,说是“要是鲁迅到师大来讲演,我这个主任就不再当了!”——他是该校国文系主任。可见矛盾之深。

本诗即抓住上述两句激烈言词而加以讽刺。因为此时钱玄同亦已年过四十,而仍悠然自得地生活着,故说他作法不自毙。“作法自毙”是句成语,说的是制定法律者死在自己所订的法律之下,如秦国的商鞅。而钱玄同说过的话,自己却并不照办。反正说过的话不算数,那就何妨再拿自己肥胖的头颅去与开不开辩证法课程来打赌了。

第二首,讽刺赵景深。

赵景深是北新书局编辑、复旦大学教授,自学成才,涉及面甚广,除创作、研究之外,亦从事翻译及海外文讯的介绍。当时,鲁迅与梁实秋正在进行关于文学阶级性及翻译问题的争论,赵景深所发表的谈论翻译的文章,意见与梁实秋相近,故受到鲁迅的批评。

梁实秋之攻击鲁迅的译本,除了因其所译内容是无产阶级文学理论,因而为梁实秋所反对之外,他们在翻译方法上,主张也大不相同。鲁迅是主张直译的,认为它的好处是忠实于原著,而且还可将外语文法和句法的特点介绍过来。但梁实秋则讥之为“硬译”、“死译”,说是“其文法之艰涩,句法之繁复,简直读起来比读天书还难”,以为还不如曲译,“曲译即使是错误,究竟也还给你一个错误,这个错误也许真是害人无穷的,而你读的时候究竟还落个爽快。”这种曲译理论当然遭到鲁迅的反击。而这时,赵景深却发表了为曲译论张目的文章,他在《论翻译》中说:“译得错不错是第二个问题,最要紧的是译得顺不顺。倘若译得一点也不错,而文字格里格达,吉里吉八,拖拖拉拉一长串,要折断人家的嗓子,其害处当甚于误译。”从这种错译理论出发,他对严复的翻译原则进行修改,说:“所以严复的‘信’‘达’‘雅’三个条件,我认为其次序应该是‘达’‘信’‘雅’。”对此,鲁迅写了《几条“顺”的翻译》加以批评。他在举了出版物上几条错译的例子之后,说:“但即此几个例子,我们就已经可以决定,译得‘信而不顺’的至多不过看不懂,想一想也许能懂,译得‘顺而不信’的却令人迷误,怎样想也不会懂,如果好像已经懂得,那么你正是入了迷途了。”这篇文章里举的还只是别人错译的例子,接着一篇《风牛马》,就拿赵景深本人的错译开涮了。先是捉出他在介绍国外文坛消息时的两处错译:一是将“做马戏的戏子们”的故事,译成“马戏”的故事;二是将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马的怪物译成“半人半牛怪”。于是又联系到赵景深早先在翻译契诃夫的小说《万卡》时,将Milky Way(“银河”)译作“牛奶路”的事来,说他这种“遇马发昏,爱牛成性,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翻译”,可以叫作“乱译万岁!”

本诗即是在这背景中写成。织女是牛郎的配偶,两个星座遥遥相对,现在碰到“牛头不对马嘴”的翻译,于是就变成马郎妇了。传说中两星被银河相隔,只有到了七月七日夜,乌鹊在银河上搭起鹊桥来,让他们通过,才能相会一次。现在银河变成了牛奶路,乌鹊疑心是别的什么东西,不敢再来,牛郎织女也就相会不成了。

第三首,讽刺章衣萍。

章衣萍曾在北京大学听过鲁迅的课,向《语丝》杂志投过稿,早年与鲁迅有过联系,后因志趣不同,而渐阻隔。章衣萍以《情书一束》闻名,还在《枕上随笔》中写过这样的名句:“懒人的春天哪!我连女人的屁股都懒得去摸了!”曾为北新书局编过“世界文学名著”,并宣传道:“我们应该老实承认自己的文学艺术以及一切东西多不如人。”故鲁迅讽刺道:“世界有文学,少女多丰臀。”

章衣萍在北新书局拿到大笔稿费之后,得意地说:“钱多了可以不吃猪肉,大喝鸡汤。”故有“鸡汤代猪肉”之句。至于“北新遂掩门”的原因,倒不在章衣萍,而是因为出版了朱扬善的民间故事《小猪八戒》,而引起回族人的抗议。鲁迅把此事放在这里一起说,是对北新书局办事态度的不满。意思若曰,北新能倚重章衣萍这样无聊的人,难免就会出现《小猪八戒》之类的事件。他在1932年11月3日复许寿裳信中,论及此事道:“此次回教徒之大举请愿,有否他故,所不敢知。其实自清朝以来,冲突本不息止,新甘二省,或至流血,汉人又油腔滑调,喜以秽语诬人,及遇寻仇,则延颈受戮,甚可叹也。北新所出小册子,弟尚未见,要之此种无实之言,本不当宣传,既启回民之愤怒,又导汉人之轻薄,彼局有编辑四五人,而悠悠忽忽,漫不经心,视一切如儿戏,其误一也。及被回民代表诘责,弟以为惟有直截爽快,自认失察,焚弃存书,登报道歉耳。而彼局又延宕数日(有事置之不理,是北新老手段,弟前年之几与涉讼,即为此),迨遭重创,始于报上登载启事,其误二也。此后如何,盖不可知。”

第四首,讽刺谢六逸。

谢六逸是复旦大学教授,曾与朱应鹏等在1931年10月发起“上海文艺界救国会”。朱应鹏是国民党上海市区党部委员、上海市政府委员、《先锋月刊》主编,该刊迎合国民党政权的政治需要,提倡“民族主义文学”,参加这个“救国会”的也大都是该派人物,故谢六逸亦为鲁迅所不满。

谢六逸在1933年编选了一本《模范小说选》选录了鲁迅、茅盾、叶绍钧、冰心、郁达夫五人的作品。他在序言中说:“翻开坊间出版的中国作家辞典一看,我国的作家快要凑足五百罗汉之数了。但我在这本书里只选了五个作家的作品,我早已硬起头皮,准备别的作家来打我骂我。而且骂我的第一句话,我也猜着了。这句骂我的话不是别的,就是‘你是近视眼啊’,其实我的眼睛何尝近视,我也曾用过千里镜在沙漠地带,向各方面眺望了一下。国内的作家无论如何不只这五个,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不过在我所做的是‘匠人’的工作,匠人选择材料时,必要顾到能不能上得自己的‘墨线’,所以我要‘唐突’他们的作品一下了。”

诗中用语,都来自这篇序言。“入线”者,即上得自己墨线之谓;“望远镜”即“千里镜”也。只是此处却反其意而用之,遂形成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