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嘲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评点】
《鲁迅日记》1932年10月12日:“午后为柳亚子书一条幅,云:‘运交华盖欲何求,……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凑成一律以请’云云。”
题款中所谓“达夫赏饭”,指促成写作本诗的起因,是在郁达夫请客的饭席上。同月5日日记载:“晚达夫、映霞招饮于聚丰园,同席为柳亚子夫妇,达夫之兄嫂,林徽音。”
闲人打油:闲人,鲁迅自称,实则是对成仿吾的讽刺。他在《三闲集·序言》中说:“但是,我将编《中国小说史略》时所集的材料,印为《小说旧闻钞》,以省青年的检查之力,而成仿吾以无产阶级之名,指为‘有闲’,而且‘有闲’还至于有三个,却是至今还不能完全忘却的。我以为无产阶级是不会有这样锻炼周纳法的,他们没有学过‘刀笔’。编成而名之曰《三闲集》,尚以射仿吾也。”打油,是谦称所写只不过是打油诗。
偷得半联,凑成一律:据当时同席的林徽音以魏殷的笔名所发表的《“孺子牛”的初笔》一文中说,当鲁迅到来时,郁达夫向他开了一句玩笑,说:“你这些天来辛苦了吧。”鲁迅微笑说:“嗯,我可以把昨天想到的两句联语回答你,这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郁达夫继续打趣说:“看来你的‘华盖运’还没有脱?”鲁迅说:“嗳,给你这样一说,我又得了半联,可以凑成一首小诗了。”到席散,郁达夫取出素色的绢,要在座的各人题词留念。鲁迅所题的就是上面所说的两句。随后,他又续成了这首诗(1956年12月6日《新民报晚刊》)。对此,亦有别解。周作人和郭沫若都认为,这所谓“偷得半联”是来自洪亮吉《北江诗话》,盖指其中所引钱季重柱帖:“酒酣或化庄生蝶,饭饱甘为孺子牛”。似以魏殷所说近于实际。
本诗在各种写件中有异文。破帽,曾作旧帽;漏船,曾作破船;冷对,曾作冷看。现以《集外集》中文本为准。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鲁迅因坚持正义,不怕权贵,敢于斗争,故经常碰钉子,或曰碰壁,他自称交上了华盖运,把自己在1925年和1926年所写的杂文集名为《华盖集》和《华盖集续编》,并在《华盖集·题记》中说:“我平生没有学过算命,不过听老年人说,人是有时要交‘华盖运’的。这‘华盖’在他们口头上大概已经讹作‘镬盖’了,现在加以订正。所以,这运,在和尚是好运:顶有华盖,自然是成佛作祖之兆。但俗人可不行,华盖在上,就要给罩住了,只好碰钉子。”既然被华盖罩住,自然难免要动辄得咎,故云“未敢翻身已碰头”。他在《“碰壁”之后》中说:“中国各处是壁,然而无形,像‘鬼打墙’一般,使你随时能‘碰’。”即此意。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破帽遮颜,是说晦气临头,到处碰壁之人,不愿招摇过市,而且在“文禁如毛,缇骑遍地”之时,亦有躲避政治迫害之意。白危在《记鲁迅》中曾记鲁迅参加一次木刻展览会时所着服装云:“穿了惯常穿的蓝长衫,料子虽然是哔叽,但已经褪色,看上去只剩了四成新,或者也许因为少洗的缘故,衫襟和袖口都染上了污迹。一顶咖啡色的呢帽,至少也用过十年以上,却还折叠得非常古怪,歪歪斜斜的戴在头上,而且戴得那么低,仿佛怕遇见了贵人。”可见此句亦是写实之作。对于此种境遇,他比作乘坐漏船漂于水深流急的河中央,这当然是很危险的,但他却饮酒自若,笑傲江湖,表现出蔑视危境的气概。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横眉冷对,即怒目而视;千夫指,是说千夫所指,即受到众人的指责。谚云:“千夫所指,无疾而死”,严重至极矣。但鲁迅是主张“任个人而排众数”的,故横眉冷对,决不妥协,坚决走自己的路。他后来在《死》中说:“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即是此意。孺子牛,即为孺子做牛马,典出《左传》。其中“哀公六年”记齐景公对幼子荼非常溺爱,尝口衔绳子装作牛,让荼牵着骑在背上,荼跌下来,绳子把景公的牙齿也扯掉了。鲁迅在1931年4月15日致李秉中信中说:“长吉诗云:己生须己养,荷担出门去。只得加倍服劳,为孺子牛耳,尚何言哉。”与本诗句意同。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此联是说,躲进小楼自成一统世界,我行我素,做自己的事情,就不管外界四季冷暖的变化了。
本诗因颈联“横眉”“俯首”二句而流传甚广,因其表现出鲁迅爱憎分明态度和硬骨头精神,极为读者所喜爱。但在流传过程中,由于理解不同,其内涵亦渐有扩大。许寿裳在回忆文章中认为,“俯首甘为孺子牛”这句诗应参阅“救救孩子”和“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等话来理解,也就是说,“孺子”不仅是指海婴,而且包括所有的孩子;而鲁迅自己的行为,就像这句诗一样,体现出为民族,为后代的自我牺牲精神。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说:“鲁迅的两句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千夫’在这里就是说敌人,对于无论什么凶恶的敌人我们决不屈服。‘孺子’在这里就是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习鲁迅的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强调从政治的角度来理解。
这些不同的理解,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其实也是正常现象。一些著名的诗句,一些不朽的艺术形象,在其流传的过程中,总会附加上许多东西,使其内涵不断扩大,有时甚至出现歧义。这样,在文学研究中又会增添一个新的课题,即对接受过程的研究。此类研究,其实也是很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