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　客　诮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评点】

本诗曾数次录以赠人，何者为先，曾有不同看法，亦影响到对写作日期的推算。有些注家从录赠坪井条幅上的题款推论，认为“未年之冬戏作录请坪井先生哂正”，应是辛未年即1931年冬写好后就录成条幅送给坪井；亦有注家因在《鲁迅日记》中查不到1931年冬有赠送坪井条幅的记载，而在1933年1月22日则记有“晚往坪井先生寓致自写所作诗一幅”，认为即是此幅，故疑鲁迅题款中所谓未年者，“显系换算阴历时有误”，因而认为本诗录成条幅，应是1932年12月31日赠郁达夫者为最早，写作时间则在1932年冬，而非1931年冬。许广平所编《集外集拾遗》亦将本诗放在1932年末篇，盖所据亦《鲁迅日记》中所记录赠郁达夫日期。但细品鲁迅录赠坪井条幅的题款，说的是“未年之冬戏作”，至于何时录赠，则未写明。故未可贸然判断作者推算年份有误也。

坪井芳治，上海篠崎医院医生，日本人，曾为海婴治过痢疾，因而与鲁迅相识。许广平在为张向天审阅《鲁迅旧诗笺注》时，曾经写道：“答客诮诗，一赠坪井先生。坪井为海婴看痢疾经年，是小儿科中细心疹治者，他亦甚爱其小女儿（按日本人多重男轻女，此属难能可贵），恰好鲁迅亦爱其子息，双方因此过从甚密，因而及于篠崎医院其他医生亦偶相遇。后因痢疾打针过多，海婴望而生畏，故改易他医，坪井遂失来往。”据此所说，彼此同有爱子女之心，相互共鸣，则专写此诗赠之，也有可能，而日记中漏记，亦非罕事。

答客诮，即回答别人对他的讥讽。1929年，鲁迅四十九岁得子，分外喜爱，但却受到无聊文人们的攻击，正如他在《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中所说：“连出世不过一年的婴儿，也和我一同被喷满了血污”，故有此回答。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豪杰，是做大事者，人们以为不可有儿女之情，但无真性情者则不能做大事，故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句：《战国策·赵策》记触詟说赵太后，说触詟将自己的幼子交托给赵太后，请求给他一个侍卫之职，赵太后说：“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此处则反其意而用之。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兴风狂啸者，指老虎，盖《易经》所说“云从龙，风从虎”也；於菟（音乌徒），则虎之别名；回眸，即今所谓回视。这里是说，即使像老虎这样勇猛的动物，也会时时回头来看看自己的幼仔。

鲁迅之怜子，其实也并非完全出于私情，而是由人文主义出发的广大的爱心。他在五四时期就撰文反对把儿子当做父母“福气”的材料，而提倡要做“人”的父亲；反对以长者为本位的利己思想和权利思想，而提倡以幼者为本位的义务思想和责任心。他写过一篇长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其中说道：“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表现出了强烈的责任心和宽大的胸怀。他对海婴的怜爱，就是这种思想的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