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　灵　歌

昔闻湘水碧如染，今闻湘水胭脂痕。

湘灵妆成照湘水，皎如皓月窥彤云。

高丘寂寞竦中夜，芳荃零落无余春。

鼓完瑶瑟人不闻，太平成象盈秋门。

【评点】

本诗于1931年3月5日写赠日本友人片山松元。“碧如染”原作“碧于染”，“皎如皓月”原作“皓如素月”，校订《集外集》时改定。另，“妆成”原作“装成”，“零落”原作“苓落”，则乃异体字。

对于本诗，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有些注家认为前四句是歌颂红军第一次反“围剿”的胜利，主要理由是，诗中所用“胭脂痕”、“彤云”等词语，皆色彩鲜艳，并非贬词，所以应是赞扬红色根据地的；另一些注家则认为诗的下半首明显是揭露和讽刺国民党政权的残酷统治，不可能在一首诗里上下文不协调，而且反“围剿”胜利是在江西，而非湖南，因而认为“胭脂痕”、“彤云”是指1930年“长沙事件”中对红军的残酷屠杀，血足迹染红了湘水。

我赞成后一说，主要也是从全诗的气韵着眼，本诗与作者在该年二三月间所写的另几首诗，基调是一致的。首先引录《湘灵歌》、《送O．E．君携兰归国》和《无题（大野多钩棘）》等三首诗的《文艺新闻》第二十二期（1931年8月10日出版）上，文章的标题是《鲁迅氏的悲愤——以旧诗寄怀》，且有引语说：“闻寓沪日人，时有向鲁迅求讨墨迹以作纪念者，氏因情难推却，多写现成诗句酬之以了事。近从日人方面，寻得氏新作三首如下；并闻此系作于长沙事件后及闻柔石等死耗时，故语多悲愤云。”这虽然是别人的判断，但也可见时人对“长沙事件”等印象之深。至于“胭脂痕”的色彩问题，我以为有一位注家所引唐人李贺的诗句是能说明问题的。李贺在《雁门太守行》中有句道：“塞上燕脂凝夜紫”，是用“燕脂”来形容战士所洒的鲜血，说是战士们激战时喷洒在塞上的鲜血，到晚上都凝结变成紫色的了。至于“彤云”，指红色的云，是中性词，无所谓褒贬。

所谓“长沙事件”。是指工农红军在1930年7月28日攻入长沙后，在国民党部队的围攻下，被迫于8月5日撤退，未及撤出的人员甚多，悉数被杀，尸体遍地，血流成河。其残酷性，实骇人听闻。9月，红军第二次攻打长沙，久攻未能取胜。

“昔闻湘水碧如染，今闻湘水胭脂痕。”过去听说湘江澄清水碧，好像染出来的绿绸一般好看，今日却听说湘江被血水染得变成了红色。

“湘灵妆成照湘水，皎如皓月窥彤云。”湘灵，传说舜妃娥皇、女英溺湘水而亡，成为湘江女神；皎、皓，皆洁白意；窥，从隙缝中看出。这里是说，湘江女神化妆好了，以湘水作镜子来照看，就如洁白的月亮看到了红色的云彩，——指血水把映在水中的云彩也衬红了。

“高丘寂寞竦中夜，芳荃零落无余春。”高丘，楚国山名，此处以部分代全体，以楚国名山来代楚国。湖南，故楚地也。屈原《离骚》：“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无女，指没有贤臣。竦，惊惧。中夜，半夜。芳荃，香草。这里是说，楚地寂寞得使人惊惧地度过深夜，美丽的花木凋谢得没有一点春天气息。

“鼓完瑶瑟人不闻，太平成象盈秋门。”鼓瑟典出于屈原《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后人多用之，如唐人钱起即以《湘灵鼓瑟》为题作诗，末联云：“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此处即借其诗意，说的是楚地被杀得人烟稀少，连湘灵鼓完瑶瑟都无人听见了。太平成象，是“太平无象”的反语。据《资治通鉴》记载，唐文宗问宰相牛僧孺道：“天下何时当太平？”牛僧孺说：“太平无象。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虽非至理，亦谓小康。”盈者，满也；秋门，喻国民党政府的首都南京，因古代东都洛阳有宜秋门、千秋门。这里是说国民党政权残暴统治，大量杀人，但却要以太平假象来装点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