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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杰评点鲁迅诗歌散文
1.1.23 无 题(惯于长夜过春时)

无 题(惯于长夜过春时)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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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点】

本诗是鲁迅在花园庄旅馆避难时,得知柔石等人遇害的消息后所写,悲愤之情满怀。柔石、殷夫、胡也频、冯铿、李伟森等人是在东方旅社开共产党内部秘密会议时被捕的,因柔石衣袋中装有一份鲁迅与北新书局所订合同的抄件,盖有鲁迅的印章,官府正在搜寻鲁迅,所以他只好离家躲避。柔石等人被害的消息为当局所封锁,鲁迅是从日本报纸上看到的,他在2月24日致曹靖华信中说:“看日本报,才知道本月7日,枪决了一批青年,其中四个(三男一女)是左联里面的,但‘罪状’大约是另外一种。”他在两年后所写的《为了忘却的记念》中,回忆当时的情景道:“天气愈冷了,……但忽然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龙华警备司令部被枪毙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弹。原来如此!……在一个深夜里,我站在客栈的院子中,周围是堆着的破烂的什物;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几句:……”

本诗曾作修改,有异文。如:“过春时”原作“度春时”;“忍看”原作“眼看”;“刀丛”原作“刀边”。以《为了忘却的记念》中公开发表者为定稿。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长夜,既是深夜吟诗时的实况,同时也是隐指国民党的黑暗统治,有如漫漫长夜;春时,鲁迅避难时正是早春时节,春光本是明媚的,但眼前却是一片黑暗,他已习惯于在漫漫长夜中度过春时了。这“惯”字,也表示出作者对于制造黑暗者的蔑视。挈妇将雏,指带着夫人孩子一起避难,《鲁迅日记》1931年1月20日载:“下午偕广平携海婴并许媪移居花园庄。”鬓有丝,因多年辛劳,两鬓有了白发。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慈母,既指被害者的母亲,也指自己的母亲。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在记录本诗之后,接着就说道:“我记得柔石在年底曾回故乡,住了好些时,到上海后很受朋友的责备。他悲愤的对我说,他的母亲双眼已经失明了,要他多住几天,他怎么能够就走呢?我知道这失明的母亲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当《北斗》创刊时,我就想写一点关于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够,只得选了一幅珂勒惠支(Kathe Kollwitz)夫人的木刻,名曰《牺牲》,是一个母亲悲哀地献出她的儿子去的,算是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的柔石的记念。”又在1931年2月4日致李秉中信中说:“上月中旬,此间捕青年数十人,其中之一,是我学生。(或云有一人自言姓鲁)飞短流长之徒,因盛传我已被捕。……老母饮泣,挚友惊心。十日以来,几于日以发缄更正为事,亦可悲矣。”大王,过去称强盗为山大王,此处系指国民党各派新军阀,相互间经常争斗,上台下台,变幻莫测。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忍看者,不忍看也;朋辈,指柔石等新近牺牲了的朋友。作者实在是不忍看见他们成为新鬼;刀丛,指国民党的残酷统治使人如处于刀丛之中,但作者却无所畏惧,满腔愤怒地要在刀丛中写诗抗争。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无写处,指当时白色恐怖形势下文网之严,无处发表这样的诗句;缁衣,黑色衣服,许寿裳说鲁迅曾对他讲过:“那时我确无写处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袍子,所以有‘缁衣’之称。”(《亡友鲁迅印象记》)但黑衣是丧服,穿黑衣亦有悼念死者的意思,在如水月光之下,此情此景更显哀戚。他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说:“但末二句,后来不确了,我终于将这写给了一个日本的歌人。”这日本歌人,是指山本初枝夫人。而且,就在两年后所写的这篇纪念文章中,他也引录了这首诗,并且在《现代》杂志(1933年4月二卷六期)上公开发表了。但鲁迅在文章的末尾仍说:“要写下去,在中国的现在,还是没有写处的。”

但白色恐怖没有使鲁迅封笔,反而更加激起了他的斗志。在这首诗里,鲁迅对被害的战友表示了深切的悼念,同时也表现出对暴虐者坚决抗争的意志。在回到寓所后不久,他就在4月间与冯雪峰一起秘密出版了《前哨》创刊号:“纪念战死者专号”,在这期刊物上,鲁迅发表了《柔石小传》和《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者的血》,他庄严地宣布:“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在今天和明天之交发生,在诬蔑和压迫之中滋长,终于在最黑暗里,用我们的同志的鲜血写了第一篇文章。”接着,在5月份又应美国记者史沫特莱之邀,为美国《新群众》杂志作《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谴责国民党政权对于进步文化界的摧残。据说,史沫特莱怕文章发表后国民党当局会杀害鲁迅,曾关心地问他,你的名字签在上面是否方便,可是鲁迅毫不犹豫地说:“这几句话是必须说的。拿去发表就是。”可见其无畏精神。

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说:“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