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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杰评点鲁迅诗歌散文
1.1.19 吊 卢 骚

吊 卢 骚

脱帽怀铅出,先生盖代穷。

头颅行万里,失计造儿童。

【评点】

本诗录自作者1928年3月10日所作杂文《头》中,乃批判梁实秋之作。

鲁迅与梁实秋围绕着卢骚(又译卢梭)而展开的争论,从1927年就开始了。卢骚是18世纪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的教育小说《爱弥尔》的中译本,译者在序文上说:“本书的第五编即女子教育,他的主张非但不彻底,而且不承认女子的人格,与前四编的尊重人类相矛盾。……所以从今日看来,他对于人类正当的主张,可说只树得一半……。”梁实秋在1927年11月出版的《复旦旬刊》创刊号上发表《卢梭论女子教育》一文,对该译序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说:“卢梭论教育,无一是处,唯其论女子教育,的确精当。”为什么梁实秋对卢骚会有这样的评价呢?根本的分歧在于:卢骚是主张“人是生而自由平等的”,他的立论多由此出发;而梁实秋则反对平等说,强调人类的差别,从而也不承认人格上的平等。梁实秋说:

我觉得“人”字根本的该从字典里永远注销,或由政府下令永禁行使。因为“人”字的意义太糊涂了。聪明绝顶的人,我们叫他做人,蠢笨如牛的人,也一样的叫做人,弱不禁风的女子,叫做人,粗横强大的男人,也叫做人,人里面的三流九等,无一非人。近代的德模克拉西的思想,平等的观念,其起源即由于不承认人类的差别。近代所谓的男女平等运动,其起源即由于不承认人类的差别。人格是一个抽象名词,是一个人的身心各方面的特点的总和。人的身心各方面的特点既有差别,实即人格上亦有差别。

据此,他否定了卢骚建筑在自由平等价值观上的教育理论,而独尊其强调妇女特点的女子教育观。在梁实秋看来,“正当的女子教育应该是使女子成为完全的女子”,而所谓“完全的女子”,也即是“弱不禁风”的女子。

这种不承认人格平等的思想,对于早年就提倡过“尊个性而张精神”的主张,后来又经历过五四时期个性解放运动的新文化战士来说,自然不能接受。所以鲁迅就写了一篇题为《卢梭和胃口》的杂文,加以抨击,并引了美国作家辛克来儿在《拜金艺术》中批评白壁德教授的一段话:

无论在那一个卢梭的批评家,都有首先应该解决的唯一的问题。为什么你和他吵闹的?要为他的到达点的那自由,平等,调协开路么?还是因为畏惧卢梭所发向世界上的新思想和新感情的激流呢?使对于他取了为父之劳的个人主义运动的全体怀疑,将我们带到女子服从父母,奴隶服从主人,妻子服从丈夫,臣民服从教皇和皇帝,大学生毫不发生疑问,而佩服教授的讲义的善良的古代去,乃是你的目的么?

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而梁实秋却正是白壁德的信徒,是其新人文主义的传播者,所以就在1928年3月25日的《申报》上发表《关于卢骚》一文,说引辛克来儿的话来攻击白壁德。是“借刀杀人”,并且提出了另一点攻击卢骚的理由,说是“卢骚个人不道德的行为,已然成为一般浪漫文人行为之标类的代表,对于卢骚的道德的攻击,可以说即是给一般浪漫的人的行为的攻击,……”针对这篇文章,鲁迅又写了一篇杂文《头》,指出梁实秋此举虽然并非“借刀杀人”,却成了“借头示众”了,也就是路远迢迢地将卢骚的头挂给中国人看,借以警示“一般的浪漫文人”,这是追究其影响罪。而这“挂头示众”的说法,却是从当日《申报》所载湖南共产党郭亮“伏诛”后,将他的头挂来挂去,“遍历长岳”之事所得到的启示,并说湖南的军阀没有追溯到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影响罪,则因“湖南似乎太缺少批评家”。这里暗示,文人的诛伐有时比武人更加彻底。

正是在这样的批评意见的基础上,鲁迅仿清人王士禛《咏史小乐府》中吊袁绍诗,写了这首《吊卢骚》。因为是模仿,所以自称“活剥”。

王士禛的原诗是:“长揖横刀出,将军盖代雄。头颅行万里,失计杀田丰。”说的是汉朝末期,董卓专权,欲废献帝,袁绍起而反对,长揖横刀径出,此真乃盖世英雄。但后来因不听谋士田丰的忠告,并杀了田丰,结果被曹操打败,吐血而亡。他的儿子袁熙、袁尚逃到辽东投奔公孙康,相见时天气严寒,袁尚见榻上无褥,要求铺席,公孙康叱道:“汝二人之头将行万里,何席之有?”就命刀斧手割下二人之头,送给在易州的曹操。

鲁迅《吊卢骚》诗,则用的是反讽手法,吊的是卢骚,刺的是梁实秋也。

“脱帽怀铅出,先生盖代穷。”脱帽,是指脱下卢骚帽,此乃清朝末年流行过的一种西式帽;怀铅,用的是《西京杂记》中所载扬雄“怀铅提椠”搜求方言的典故,铅是当时的书写工具,椠是木简。盖代穷,指卢骚是一代贫困的文人。

“头颅行万里,失计造儿童。”指卢骚写造福儿童的《爱弥尔》是失策了,以致被人万里迢迢地借头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