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范君三章
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
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
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
奈何三月别,竟尔失畴躬!

其 二
海草国门碧,多年老异乡。
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
故里寒云恶,炎天凛夜长。
独沈清冽水,能否涤愁肠?
其 三
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
大圜犹茗艼,微醉自沈沦。
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
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
【评点】
范爱农,绍兴人,曾与鲁迅同在日本留学。性格耿介,不见容于社会,又因老师徐锡麟案,受清廷密缉,回到家乡后受着轻蔑、排斥、迫害,几乎无地可容,只得躲在乡下教几个小学生糊口。辛亥革命后鲁迅出任山会初级师范学堂监督(校长),即请范爱农为监学。“他办事,兼教书,实在勤快得可以。”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鲁迅应蔡元培之招,到教育部任事,范爱农即受排挤,被“斥逐”出校。他曾给鲁迅写过几封信,详述学校风潮的经过和自己被排挤的情况,并托鲁迅谋事。但其时孙中山已经让位于袁世凯,政府北迁,鲁迅自己的境况也不好,未能帮上忙。不久,范爱农与朋友一起乘船看戏,在归途中溺水而亡。
鲁迅在《朝花夕拾》里有专文记载他们的交往。《范爱农》一文写其愤世嫉俗的性格,极其传神;写他受社会的排斥、迫害,至为沉痛。文末写到作者独坐在北京的会馆里,闻知范爱农死讯后所作的悼诗,即本诗。据《鲁迅日记》1912年7月19日所记:“晨得二弟信,十二日绍兴发,云范爱农以十日水死。悲夫悲夫,君子无终,越之不幸也,于是何几仲辈为群大蠹。”22日日记:“夜作均言三章,哀范君也。”并录全诗于后。许寿裳在《怀旧》文中回忆道:“有一天,大概是七月底罢,大风雨凄黯之极,他张了伞走来,对我们说:‘爱农死了。据说是淹死的,但是我疑心他是自杀。’于是给我们看昨夜所作的《哀诗三首》。”
这三首哀诗,最初发表于1912年8月21日绍兴《民兴日报》,署名黄棘,并有作者本人写的附言:“我于爱农之死,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释然。昨忽成诗三章,随手写之,而忽将鸡虫做入,真是奇绝妙绝,辟历一声,群小之大狼狈矣。今录上,希大鉴定家鉴定,如不恶,乃可登诸《民兴》也。天下虽未必仰望已久,然我亦岂能已于言乎?二十三日,树又言。”大约鲁迅没有保留剪报,而日记又存在北平寓所,所以他在厦门写《范爱农》一文时,只记得末首的六句,词句有异,且将哀诗三首错记成四首。1934年杨霁云编鲁迅《集外集》时,曾据《范爱农》文中所记,将本诗第三首编入,题为《哭范爱农》,其中所缺第三联,由鲁迅本人重写补入。句云:“幽谷无穷夜,新宫自在春。”与原诗有异。鲁迅逝世后,许寿裳于1936年12月19日作纪念文《怀旧》,披露了这三首原诗。1938年出版《鲁迅全集》时,许广平将它收入《集外集拾遗》,题为《哀诗三首(悼范爱农)》,并附案语云:“以上录自《新苗》第十三册,上遂先生《怀旧》中。后《宇宙风》第六十七期,知堂先生的《关于范爱农》所录诗三首,题云《哀范君三章》,其中有数字略异:如第一首‘竟’作‘遽’;第二首‘已’作‘尽’,‘寒’作‘彤’,‘黑’作‘恶’,‘冷’作‘冽’,‘涤’作‘洗’;第三首‘茗艼’作‘酩酊’,‘成终’作‘终成’。而第三首本已登于《集外集》,但因‘此别……’二句不同,故仍重载。……”
第一首写范爱农的落拓形象、高傲性格和作者对他的哀悼之情。
“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一开始就点出了写作这组哀诗的时代背景。其时,袁世凯窃取了革命的果实,共和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华,通花;颠,顶也。华颠,指顶上的头发已花白。萎寥落,稀疏脱落。《范爱农》中说:“然而奇怪,只这几年,头上却有了白发了”。此句写其苍老之状。白眼,蔑视之神态。《晋书》记阮籍能作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范爱农亦颇类似,鲁迅说他是“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是在渺视”。鸡虫,杜甫《缚鸡行》有“鸡虫得失无了时”句,指互相争夺的禽豸之辈,而此处则又是“几仲”的谐音,暗指排斥范爱农最力的钻营之徒何几仲。作者在附言中所说:“随手写之,而忽将鸡虫做入,真是奇绝妙绝,辟历一声,群小之大狼狈矣”,即此意也。此句写出范爱农的傲态。
“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秋荼,秋天的苦菜。此句谓人生多苦难,世间的味道有如秋荼一样的苦。直道穷,谓以正直之道处世,则处处碰壁,此句是说人间的直道走上了穷途末路。
“奈何三月别,竟尔失畴躬。”鲁迅在随教育部北上之前,曾与许寿裳一起在1912年4月中旬返绍兴探亲,接到范爱农从杭州寄来的信,到北京之后,又收到范爱农5月9日从杭州发出的信,开头即说“别来数日矣,屈指行旌已可到达”,可见鲁迅回程路过杭州时,曾与范爱农见面,至7月10日范爱农溺死,约三个月。畴,畴人;躬,自身。《庄子·大宗师》:“畴人者,畴于人而侔于天。”畴人是指不合于世俗之人。此联痛惜之情溢于言表。意思是说,分别了才三个月,怎么就失却了这位畴人的身影了呢!
第二首着重写范爱农致死之因,是辛亥革命后恶劣的社会环境将他逼向死路,但作者认为,自沉并非消愁之良策,同时表现出惋惜之情。
“海草国门碧,多年老异乡。”“海草”句本于李白《早春于江夏送蔡十还家云梦序》:“海草三绿,不归国门。”言其三年不归故乡,“多年”句中“老”字系动词。本联意谓多年居留海外,不归祖国。盖指往年留学日本事。
“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狐狸,狡猾的动物,指清朝统治者;桃偶,用桃木做的木偶,指袁世凯一伙北洋军阀。这是作者对于时局的形象概括:刚推翻了清朝腐败的统治,而袁世凯一伙野心家又登场掌权了。许寿裳在《怀旧》中说:“我尤爱‘狐狸方去穴’的两句,因为他在那时已经看出袁世凯要玩把戏了。”
“故里寒云恶,炎天凛夜长。”故乡的天空被恶劣的冷云所笼罩着,夏天的夜晚本是炎热短促的,却也感到凛冽漫长。极言辛亥革命后绍兴形势之恶劣。鲁迅在《范爱农》一文中描写绍兴光复后的情况道:“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柜是军械司长……。这军政府也到底不长久,几个少年一嚷,王金发带兵从杭州进来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会来。他进来以后,也就被许多闲汉和新进的革命党所包围,大做王都督。在衙门里的人物,穿布衣来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了,天气还并不冷。”在《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里,鲁迅又写到王金发因“不修旧怨”,释放了杀害秋瑾的谋主之后的情况:“但等到二次革命失败后,王金发却被袁世凯的走狗枪决了,与有力的是他所释放的杀过秋瑾的谋主。”王金发被杀虽然是范爱农死后之事,但绍兴旧势力之强大,革命党人变质之快和难于立足的情况,却于此可见一斑。
“独沈清冽水,能否涤愁肠?”沈,同沉。范爱农能浮水,本不易淹死,且在给鲁迅的信中曾说:“如此世界,实何生为,盖吾辈生成傲骨,未能随波追流,惟死而已,端无生理。”所以鲁迅疑心他是自杀,故有此问。意谓河水虽然清冽,却未必能涤愁肠。
第三首,从当时的形势出发,对亡友作出评论,并致以深切的哀悼。
“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苏东坡有“把酒问青天”句,《三国演义》中有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故事,此处“把酒论当世”句写得亦颇有气势,是从当世的大环境来看范爱农,认为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酒人而已。小,有些注家作动词解,说是先生轻看(小看)喜酒之人。似不妥。从下句“微醉”一语看,应是小小之酒人也。
“大圜犹茗艼,微醉自沈沦。”圜,圆也;大圜,指天,《吕氏春秋·序意》:“爰有大圜在上。”茗艼,即酩酊,酒醉状。本联是说,普天下都在沉醉不醒之中,你是一个微醉的小酒人,却独自沉在水中了。盖范爱农只不过是借酒浇愁,其实是很清醒的。此处颇有屈原所说的“众人皆醉而我独醒”之意。
“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终古,永远;绪言,开头的话,言已发而意犹未尽也。《庄子·渔父》:“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谓从此永别,再也听不到你的高论了。
“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故人,旧友;等轻尘,等同于轻微的尘土。这是作者感叹的话。他在1933年12月26日致台静农信中说:“现状为我有生以来所未尝见,三十年来,年相若与年少于我一半者,相识之中,真已所存无几,因悲而愤,遂往往自视亦如轻尘”。
本诗旨在悼念亡友,但与一般之悼亡诗不同,它不仅写出友人的身世和性格特点,而且将他的人生际遇与社会变动联系起来,表现出时代的特色,实乃伤时之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