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题小像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评点】

历来注家，对这首小诗都很重视，将它看作鲁迅早期明志之作。但有两点解释，却颇为分歧。

一是写作时间问题。

鲁迅老友许寿裳在《怀旧》文中回忆道：“一九〇三年他二十三岁，在东京有一首《自题小像》赠我的”。据此推断，此诗作于1903年。但1931年鲁迅将此诗写成条幅时，则题曰：“二十一岁时作五十一岁时写书时辛未二月十六日也”。据此，又有人认为此诗当是1901年之作。但鲁迅是在1902年4月到日本留学的，1901年还在南京读书，从前面几首南京求学时期所写的诗来看，还没有摆脱旧诗词的情趣，未能达到本诗的境界。只有受到革命思想影响之后，才能写出这样的诗来。故应是到日本一段时期之后所写。许寿裳另在《我所认识的鲁迅》中又说：“在一九〇三年留学东京时，赠我小像，后补以诗”。这小像，就是断发小照，而鲁迅是在1903年剪去辫子的，4月曾托人给二弟带去断发小照，故此诗应写于1903年4月之后。至于鲁迅本人所说“二十一岁时作五十一岁时写”，则只是取其相隔三十年之整数而已，正如他以此诗另写的一个条幅所作附记所云：“录三十年前旧作以应冈本先生雅教”，亦取其整数，不能因此而胶柱也。

二是对“灵台无计逃神矢”句的理解。

本诗最早受赠者和最先披露者许寿裳解释道：“《自题小像》之‘神矢’，想系借用罗马神话库比特（Cupid）爱矢之故事，亦犹骈体文中‘思士陵天，骄阳毁其羽翮’（《集外集》：《淑姿的信》序）乃引用希腊神话伊凯鲁斯（Icarus）冒险失败之故事也。”（《鲁迅旧体诗集》序）“首句之神矢，盖借用罗马神话爱神之故事，即异域典故。全首写留学异邦所受之刺激之深，遥望故国风雨飘摇之感，以及同胞如醉，不胜寂寞之感，末句则直抒怀胞，是其毕生实践之誓言。”（《鲁迅旧体诗集》跋）《怀旧》一文中亦有类似之分析。后来注家，大都从此说，或进一步认为首句是说作者深受革命思想之刺激，表现出对于祖国的无比热爱。但亦有持异见者，以为“神矢”确为爱神之箭，系指鲁迅对于母亲作主将他订了朱家这门亲事的不满，表达出无可奈何之情。

我以为许寿裳说比较合乎情理。一则，鲁迅之所以答应朱家亲事，是出于对母亲的尊重和照顾，并非自己心愿。他后来说，他的结婚是为母亲娶媳妇，可见自己并无爱情可言，所以当不会用爱神之矢来比喻自己的婚事。他的心灵本未中爱神之矢，也就不必说逃；二则，从全诗看，说的都是祖国人民之事，将首句解为私事，亦难以接榫。

本诗所写，应是作者的革命志向。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故园。”灵台，指心灵。《庄子·庚桑楚》：“不可内于灵台。”郭象注：“灵台，心也。”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亦曾用之：“热力无量，涌吾灵台。”神矢，原意为爱神之箭，此处转喻为异邦之刺激。但许寿裳所谓“写留学异邦所受刺激之深”，当不仅指受革命思想之熏陶，而有更宽泛的含意，如强国的觊觎之心，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歧视，等等。否则，不会用“无计”和“逃”等被动词语。而正是此类刺激，更激发起鲁迅的爱国之情，并接受革命思想。磐，磐石，厚重的扁石。风雨如磐，有如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诗经·风雨》：“风雨如晦”，唐僧贯休《侠客行》：“黄昏风雨黑如磐”，皆此类比喻。

，通暗。故园，指故乡，故国。此处是说深重的灾难压在故国的头上。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寄意，寄托心意；寒星，天上发出寒光之星星。《楚辞·九辩》云：“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难当。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淡而无光。”荃，香草，屈原在《离骚》中借以喻国君：“荃不察余之衷情兮，反信谗而怒。”但鲁迅并无忠君思想，此处当喻国民。据许寿裳回忆，这段时期，鲁迅常与他讨论中国民族性的缺点问题，也是鲁迅思考改造国民性的起点，所以本句也有痛惜国民落后之意。荐，献也。轩辕，指黄帝轩辕氏，相传为汉族之祖，此处以轩辕喻祖国。意思是说：尽管祖国人民不能体察我的心意，但我还是要将满腔热血献给祖国。

本诗在鲁迅诗歌中起一转折作用。如果说，他以前的诗作还流露着个人的感伤情绪，那么至此已完全超脱出来，而走向社会斗争的广阔天地，境界大开，这与他到东京之后，受到革命思想影响有关。

本诗最初题写在断发小照上，这也具有象征意义。因为留辫还是断发，在当时并非个人爱好问题，而是牵涉到革命与否的大事。鲁迅在许多文章里都谈到过辫子问题，如说：“对我最初提醒了满汉的界限的不是书，是辫子。这辫子，是砍了我们古人的许多头，这才种定了的”（《病后杂谈之余》）；并说当初“以剪辫为一大公案”（《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而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的第一节，就是《剪辫》，说“鲁迅剪辫是江南班中的第一个”，而且一直记得他剪辫后的喜悦表情。可见剪辫是鲁迅革命思想的表现，而题诗则是他献身救国事业的誓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