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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杰评点鲁迅诗歌散文
1.1.6 别诸弟三首辛丑二月

别诸弟三首辛丑二月

梦魂常向故乡驰,始信人间苦别离。

夜半倚床忆诸弟,残灯如豆月明时。

日暮舟停老圃家,棘篱绕屋树交加。

怅然回忆家乡乐,抱瓮何时更养花?

春风容易送韶年,一棹烟波夜驶船。

何事脊令偏傲我,时随帆顶过长天!

仲弟次予去春留别元韵三章,即以送别,并索和。予每把笔,辄黯然而止。越十余日,客窗偶暇,潦草成句,即邮寄之。嗟呼!登楼陨涕,英雄未必忘家;执手消魂,兄弟竟居异地!深秋明月,照游子而更明;寒夜怨笳,遇羁人而增怨。此情此景,盖未有不悄然以悲者矣。

【评点】

本诗作于辛丑年二月,公历是1901年4月,时在鲁迅年假探亲返校之后不久。作者于诗后的跋文中对本诗的写作缘起有所交代:因二弟作人按照他去年春天所作别诸弟诗的原韵,和了三章,并再向他索和,但他每次执笔,都因黯然伤神,而写不下去。隔了十多天之后,客中偶有余暇,这才草草写成这些诗句,随即寄给二弟。

第一首写客居思乡之情。

“梦魂常向故乡驰,始信人间苦别离。”作者常常梦见自己回到故乡,这才相信人间之事,以别离为苦。“夜半倚床忆诸弟,残灯如豆月明时。”夜半醒来倚在床头想念诸弟,只见快要熄灭的灯火隐约如豆,而月光却很明亮。残灯明月,正是诗人离情别绪的寄托,白居易诗云:“孤灯挑尽未成眠”;李白诗云:“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皆此之谓。

第二首写归途中触景生情。

“日暮舟停老圃家,棘篱绕屋树交加。”在傍晚时分,停船于种园子的老人之家,荆棘编成的篱笆围绕着房屋,茂盛的树枝交叉在一起。“怅然回忆家乡乐,抱瓮何时更养花?”此情此景,使作者怅然回忆起家乡之乐,什么时候也能够抱瓮灌园,培养花草呢?《庄子·天地》篇有丈人抱瓮灌园故事,此处借用。

第三首也是写途中情思。

“春风容易送韶年,一棹烟波夜驶船。”作者坐的夜航船在烟波水域里行进,使他感到青春华年易于在春风里消逝。“何事脊令偏傲我,时随帆顶过长天!”脊令,一种鸣禽,《诗经·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后常以脊令比兄弟。这里是说:象征着兄弟情谊的脊令鸟,却时时随着帆顶飞向长天,好像有意向作者显示它们的骄傲,这更加增加了他思弟之情!

这三首《别诸弟》诗,与一年前所写的三首《别诸弟》诗一样,都是写作者思念家乡,思念兄弟之情。只是这组诗的后面,还附有一篇短跋,除了交代本诗的写作缘起之外,更增强了离愁别绪。登楼陨涕,典出王粲《登楼赋》:“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执手消魂,见江淹《别赋》:“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怨茄,悲凉的边塞乐声;羁人,羁留在异乡的游子。

这两组《别诸弟》诗,虽然在意境上并没有超出前人抒写离愁别绪的诗作,但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即鲁迅并非如有些人所理解的那样,只是一个“横眉冷对”的革命者,其实他是一个很重情谊的人。在本诗跋文中,他提出了“英雄未必忘家”的理念,就是对传统思想中“国而忘家”说法的反拨。即使在新文化运动中提倡家庭革命之后,鲁迅也是极其顾念兄弟,孝敬老母的。他所非的“孝”,是那些非人性的“孝道”,而非真诚人道的“孝悌”。直到后期,鲁迅还有“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的诗句,可见其思想的一贯性。1960年8月,我在北京访问许广平时,她就表示对许多鲁迅画像的不满,认为大都只画出“横眉冷对”的一面,好像鲁迅终日怒目而视,而忽略了他温情的一面,画的并不是真实的鲁迅。这确是知情之言。